半個月後, 出了孝期的顧元白便收到了沿海水師的捷報。
兩浙、福建、廣南東贏了,不僅贏了,他們的膽子還大得很, 竟然一路追著扶桑軍到了他們一個停駐水師的島上。
顧元白低估了大恒的水軍和戰艦的實力, 三方水師緊追不舍, 將扶桑逃軍包圍後便采用了火攻,火勢連綿,趁此時機一舉占領了這個軍裝島。
顧元白命人將王先生帶了過來,讓人將沿海情況一字一句地念給他聽。王先生聽著聽著,冷靜的神情被打碎,變得目眥儘裂,極儘掙紮著束縛他的繩索,顧元白捧著溫茶,出神地看著殿外秋景。
待到王先生一聲聲痛苦的嗚咽逐漸變低,大恒的皇帝才轉頭朝他看去, 唇角的笑溫潤,“王先生,我朝的水師要多多謝謝你,還好有你,才能使水師繳獲扶桑那麼多的甲衣、糧食、火油。”
秋日的燦陽悠悠, 大恒皇帝捧著杯子的手在這樣的豔陽之下宛若透明, 含笑的眼眸染上褐色的金光。
王先生喉內腥味沉重,有著這樣一幅人畜無害皮囊的皇帝, 心竟然這麼的狠。
他告訴自己這都是假的, 扶桑做了如此久的準備, 怎麼可能就這麼輸了?
大恒天國,幅員遼闊的中華上國, 即便是倉促應戰,也有這樣的底氣嗎?
顧元白覺得不夠,又笑著道:“扶桑做錯了事,我朝自然要去教誨扶桑改正錯誤,走回正路。但這一路辛苦,扶桑想要得到我朝的教誨,就要承擔我軍前往扶桑一路上的軍需,再給予大恒足夠的補償。我天.朝上國,便不懼辛勞多走一趟也罷。”
這話一出,田福生都不由愣了一愣。
還、還能這樣?
顧元白語畢,不再去看恨不得殺了他的王先生,“帶下去吧。”
沿海的戰爭無法讓遠在千裡之外的京城百姓們感同身受,此番消息也未曾在《大恒國報》上刊登。甚至流傳更為久遠的,還是先前王先生在京城所傳播的皇帝昏迷已久的消息。
在九月中旬,為了徹底打破謠言,顧元白在百姓麵前現身,前往天台祭月。
皇帝一身袞服,白綢係於腕上,躬身下俯時的腰背瘦弱,冕旒如雨珠相碰,一舉一動皆能入畫。
百姓遠遠看著聖上,禁軍千萬人長.槍豎起,麵色嚴沉。
聖上出行時,百姓可圍觀,但不可夾道呼喚、從高而盼。聖上點香時,手臂輕抬,挽住衣袖,行雲流水之姿看著就覺得高高在上,不是尋常人可比肩。
百姓們說不出來什麼好聽的話,隻覺得聖上不愧就是聖上,做什麼都獨有一番威儀。
褚衛和同窗也在外圍觀著,層層疊疊的宮人和侍衛將聖上的身影遮擋得嚴實,隻偶爾有袍腳從中一閃而過。
同窗看得久了,驟然覺得不對,連忙拽了拽褚衛的衣袖,“子護,你覺得我等先前在狀元樓底下瞧見的那個美兒郎與聖上是否有幾分相像?”
褚衛淡淡道:“那就是聖上。”
同窗靜默片刻,猛得跳起,“什麼!”
褚衛輕輕皺眉,同窗安靜了下去,壓低著聲音道:“你怎麼不同我說那是聖上!”
“你那時並不想要入朝為官,也不想同廟堂有所牽扯,”褚衛言簡意賅,“何必同你多說?”
同窗一噎,無話可說地搖起了頭,不斷嘟囔:“好你個褚子護。”
褚衛還在看著聖上。
今日裡的天氣好,袞服用的便是春秋的衣袍,腰間的革帶輕輕一束,正是因為離得遠,反而能瞧出聖上的脖頸、手腕和身子的消瘦。褚衛心頭升起幾分擔憂,憂心聖上前些日子的昏迷,憂心他如今瞧起來好像更加虛弱了。
宛太妃的逝世也不知聖上能否承受得住。
但除了擔憂之外……褚衛的喉結滾動,他垂下了眼,長睫遮下一片陰影。
修長的五指稍動,好像要摟住什麼似的。
“褚衛!”
同窗的話猛然將他驚醒,褚衛將雙手背在身後,麵色不改地側過頭,抬眸道:“嗯?”
“聖上要走了,”同窗道,“此處人多,待會必然要堵住路,不若現在先走?”
褚衛卻腳步不動如鬆,“你先走。”
“我先走?”同窗訝然,
褚衛頷首,白袍將他的身形包裹得更顯頎長,“我去麵見聖上。”
*
聖上坐上了龍輦,前方的六匹駿馬還未邁動蹄子,侍從就跑過來道:“聖上,褚衛褚大人想過來拜見您。”
顧元白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讓他來吧。”
薛遠眉頭一挑,神情自若,“聖上,您頭上冕旒纏在一塊兒了。”
顧元白動手撥弄了一下,珠子在他的碰觸下脆響聲不斷,他的指頭冰冷而又白皙,五指繞著繩子,玄色的細繩同通透的白玉珠子在長指上纏綿不清,藕斷絲連。若珠子是個人,怕是都要在他的指頭上羞紅了臉,“哪處?”
薛遠一時看得著迷了,聽到問話才回過了神。他的餘光瞥到不遠處朝這裡走來的褚大人,唇角冷笑一閃而過。薛遠翻身上了馬車,屈膝跪地,小心翼翼地將兩串纏在一塊兒的琉珠慢慢解開。
顧元白單手撐著臉側,微微低著頭方便他的動作。
褚衛走近後,入眼便是這樣的一幕。他眼眸驟然一緊,唇角下壓出一個不悅的弧度,短暫後便恢複了原樣,從容上前行禮,“臣拜見聖上。”
顧元白隨意點了點頭,懶聲:“薛九遙,你還未好?”
“臣這就好了。”薛遠將琉珠順好後才放下手,又當著褚衛的麵正了正顧元白的衣袍,屈身跳下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