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說話,山洞裡格外安靜。
彼此的呼吸聲,酒精爐的輕微燃燒聲,洞口積雪的墜落聲,山林間呼嘯的風聲。
薑曜抬起沒有受傷的胳膊,摸了摸臉上的血跡。
上麵不全是沾的肩膀上的血,還有乾掉那隻成人骨架時那一槍濺起的碎屑迸射造成的擦傷。
很短很小的幾道,細細密密的痛楚卻一點都不見少。
薑曜難耐地動了動眉毛,放下臟兮兮的手不再去碰,餘光掠過對麵閉著眼睛的傅醒。
他離手電筒的光更近,白慘慘的光把那張五彩斑斕的臉照得更加難以言喻。他的五官一分都沒動,仿佛一尊被做到極致的蠟像。
忍還是他能忍。
薑曜做了一次深呼吸,挺直身板。
就算是這方麵,她以後也一定會比傅醒做得更好。
她在心裡立誌太過認真,以至於沒有發現傅醒擰了一下又迅速鬆開的眉頭。
誰還不會疼呢。
傅醒說是一會兒就是一會兒,沒有待太久。
兩人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洞穴,照舊還是薑曜走在前麵,傅醒斷後。
黑夜容易迷失方向,也容易摔跤打滑,兩人沒有一昧求快,走得很穩。
雪被踩踏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薑曜看著前方無人踏足的雪地,剛剛放平的心態又開始上下顛簸起來。
這個副本玩得亂七八糟的,節奏完全失守,很煩。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設定是怎麼樣的,用科學的角度來解釋,不明龐讓大物帶來的這場危機,可以算作是一場文明的入侵。
就像她被帶走,而“外星人”被投放到這裡一樣。
骨架有智慧,學習能力很強,“繁殖”能力也很強,如今隻是這一個山村瀕臨覆滅,那等它們走出去後呢,人類會不會被這些不人不鬼的東西完全取代呢?還是能夠早早的被人類發現,從而提前展開一係列預防行動呢?作為有智慧的物種,兩個文明的代表方能不能有交流的機會呢?
薑曜保持活躍的思維來增強四肢對寒冷的免疫力,一步一步朝前走。
兩人繞過這座山,找到背麵山腳的那個山洞看到了凍得簌簌吸氣的牛凱銳和隊友。
“嗨~”
牛凱銳的聲音在打顫,狀態很不好。
走近點看才發現他也受了很重的傷,不算傅醒的愈合力,四個人裡受傷最輕的居然是薑曜自己。
四個老玩家齊聚一堂,新人一個都沒有。
不在這一座山。
薑曜回憶三川告訴她的三個地點,另一座山的山腰隻有一個大坑,是那個大坑藏得下那麼多人,還是他們根本沒找到山洞?
後者不應該,都這麼長時間了,就算新人們靠自己找不到,三川那麼機靈的孩子還在呢。
“你們什麼時候到這裡的?”
牛凱銳吸了兩口氣,“有個把小時了,新人……”
他看看兩人身後,“都死光了?”
這話說得太不吉利,傅醒回道:“分開了。”
牛凱銳嘶了一聲,下意識道:“那你倆怎麼還在一塊兒?”
本來就不算和諧的氛圍被他一句話整得更加不和諧了,傷到肺管子的隊友咳出一口血,艱難地打圓場:“我們剛上山的時候看到過另座山有過手電光,逛晃了一下很快就沒了,不是您二位的話,就是新人了……”
果真在另一座山。
這運氣也夠背了。
得到想要的消息,兩人都沒耽擱,一前一後扭頭又走了。
隊友忍著痛埋怨牛凱銳:“你剛才說的是什麼話?”
牛凱銳不以為意,更驚世駭俗的話張口就來:“這怎麼了,你看這前腳跟後腳的,我還沒說他倆婦唱夫隨呢。”
兩人剛跋涉過到目標山的時候,發現了找上山來的骨架。
蹲在堆雪的灌木叢後,薑曜眯起眼睛竭力去看下方散開的骨架們,能看到的有五六隻,不多也不少。
上山前他們重新準備的武器,薑曜帶了把小斧頭,傅醒找了把鋼錘,都是相對輕便不至於嚴重影響重心的武器。
他們可不想乾掉了骨架,卻骨碌碌從山上摔倒山腳。
等到行進最快的骨架靠近,兩人才出手。
一個控製一個抹殺,很順利。
扔下不會動彈的骨架,薑曜看了配合度極高的傅醒一眼,心中忽然生起了強烈的不安。
剛要開口說再快一點走,慌亂的疾走聲就從前方傳了過來。
不過聲音是遠去的,弄出動靜的人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原本還在下方遊走的骨架們聽到聲音,一窩蜂撲了過去。
“走。”
傅醒看見薑曜擰起的眉頭,加快腳步。
他們本就在山腰,順著方才聲音的方向找過去,沒花太長時間就找到了三川說的那個可以藏人的大坑。
坑很大,但不深,兩頭像個元寶尖尖,坑口開在元寶肚,肚裡藏不住人,也就兩頭能躲三四個人。
此時這個坑裡的人顯然是超標了。
新人們捂著嘴,被薑曜的手電光照過,露出惶恐又仿佛有了依仗的放鬆神情。
七個人,所有新人齊聚一堂。
有人喜極而泣地叫了一聲“傅隊”。
薑曜的手電筒在這些人身上照過兩遍,確認三川不在後她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骨架們都找到這兒了,卻愣是放過了明顯藏不住這麼多人的地方往另一邊追,而新人們又全員都在這裡,那引開骨架的人……隻能是三川。
隻有那個年齡不滿十五歲的少年一個人,去做了那麼危險的事情。
可三川那麼聰明的人,又不應該去做一個人引開所有骨架的傻事!
這些人裡有鬼,有薑曜曾經親眼見過無數次的那種鬼。
新人們還沉浸在有所依靠的興奮中,薑曜出手時他們沒有絲毫防備,人堆裡一隻胳膊被她拉住,隨即整個人都被扯了出來。
話多男重心傾倒,一頭栽下。
薑曜的速度太快了,快到他來不及叫,也快到傅醒都沒來得及反應。
這一塊位置斜度頗高,話多男驚恐地伸手試圖抓住點什麼穩住身形,可他滾下去的速度也太快了,隻抓住了一手虛無縹緲的空氣。
薑曜的臉比雪層下藏的冰還冷。
“其他人的先欠著。”
新人們嚇傻了。
話多男滾了很長一段路才發出淒厲的慘叫,而那時候薑曜已經離開了那個裝滿了鬼的大坑,朝最初聽到聲音的方向追去。
啊。
新人堆裡終於有人捂著嘴,流下恐懼的眼淚。
“她又殺人了……”
薑曜在找過去的路上遇到了一隻落單的骨架,她不知道是剛才那群分開了,還是這一隻是從彆的方向上來的。
她動了手,沒有控製動靜。
響聲驚得樹梢上的雪自己跳下來,抖了人和骨架一身冰碴。
還沒趕過去的前方又跳出來幾隻骨架,像聞到肉味的狗,凶猛地撲上來。
薑曜解決掉兩隻的時候,傅醒跟上來了,一聲不吭替她兜了其餘幾隻。
薑曜沒有說話,也不停留,繼續往前走。
骨架留下的腳印和人留下的腳印不同,人的腳印比骨架的重且拖遝,很好辨彆。
幾分鐘後,薑曜把幾乎摸不出體溫的三川從樹下的雪堆裡拖了出來。
他真的很聰明,即使到了絕地裡,也依然努力地保全了自己。
如果肚子上沒有那麼大的血洞的話,他會像之前每次獨自狩獵那樣,安然無恙地走向明天。
三川還活著,隻是快死了。
薑曜坐在雪地裡,抱著少年格外單薄的上半身。
“後悔嗎?”薑曜問他,“救了一窩白眼狼,自己的仇卻報不成了。”
薑曜沒有問他具體發生了什麼,沒必要,她能自己把每一個細節都推出來。
三川加上新人足有八個人,對上骨架是有人數優勢的,隻要大家聯合起來圍攻,生存希望不說十成,也有八成。可惜三川打了頭陣,說好一起上的人退縮了,甚至還可能像陳慧曾經對她做的那樣,來了一招禍水東引。
衣服被人抓住了,非常用力地抓住了。
男孩睜著逐漸渙散的眼睛,努力地告訴她:“不……比……報仇……我不……要人死……”
他的聲音輕輕重重,斷斷續續。
薑曜偏把每個字都聽清了。
他說不後悔,比起報仇,他更不想看到有人死在這裡。
他承受不起其他人的離去,卻要麵對自己的死亡。
為什麼呢?
一團火落在薑曜的心裡,反複拷問自己。
為什麼好人總是沒好報,壞人都還好端端活著?
她抱著越來越無力的男孩,眼神看向虛無的遠方。
“三川。”她的聲音很低,“你錯了。”
她說:“我們是該死的。”
腳下的雪被踩了一下,又踩了一下,直接壓成了冰碴子。
傅醒解決完附近所有骨架,找過來聽到的就是這一句。
——我們是該死的。
他發出的聲音讓坐在雪裡的人轉過頭來,傅醒對上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也對上了那雙空洞的眼睛。
他走過去,探男孩的脈搏。
很微弱,還沒完全斷開。
“還有救。”
薑曜抬頭看他,不知道他哪兒來的信心如此篤定地說出這樣的話。
已經閉上眼睛的三川被他接了過去,在他的手底下晃了一下,就被一個充滿彈性的物體完全包裹住了。
看起來像果凍的東西將人完全“吃”進去後,外層又變成了薄膜一樣的東西,裡麵的東西則化為了液體,溫柔地洗刷著男孩傷痕累累的軀體。
薑曜木然的眼底掀起波瀾,無意識地將臉貼在薄膜上,一眨也不眨地盯著裡麵的情景看。
在液體的柔和推擠下,那些恐怖的傷口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了!
“薑曜。”
傅醒的聲音在雪地裡異常乾淨清透,“抬頭往上看。”
薑曜下意識仰起臉。
白日裡厚厚的雲層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
無比浩瀚的星空懸於頭頂,萬千星子或明或暗,銀河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