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車門坐進去,他抽出兩張紙摁在臉上。
濕漉漉的水痕被紙巾秒吸大半,等視線完全恢複正常,才接通這個電話。
張黎因緊繃而略顯尖銳的聲線從聽筒傳出,讓從傅醒進來就慢慢往前靠近的邊牧一記後仰。
“傅隊,大事不好了——”
“如果要說薑曜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
“不是!”張黎聲音又高了幾分,“是狗,狗暴動了!不知道是不是基地裡的籠子都沒有關嚴實,大部分狗都逃出去了,找都找不到!還有玩家反映好不容易找到丟失的狗,那些狗卻完全沒有之前溫順,看著就跟被奪食的流浪狗一樣很難靠近!新節點來了,我看著不太妙,你還是先回來吧!”
傅醒沒有立刻答話,回頭看邊牧。
邊牧倒是沒有暴躁的樣子,甩著尾巴從中間到前麵,占據副駕駛座的位置。
頭顱微微昂起,烏黑的眼珠盯著他看了數秒,低低地叫了一聲,隨後蜷起身體趴著,喉嚨裡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確實有異常,你帶大家回到各自關聯的犬隻身邊看看情況。”
傅醒用最快地速度啟動車輛打開導航往北城區開。
“有新進展再聯係。”
張黎都還沒來得及說下一句,電話就掛了。
旁邊的程千帆問怎麼樣,張黎吐一口氣,招呼大家:“留三四個人在這裡看著基地,其餘人跟我去接咱們最忠誠的朋友,至於傅隊……比起擔心他還是先擔心我們自己吧!”
張黎想,他是注定當不了像梅佩佩這樣時刻關懷老大的下屬了。
北城區。
一輛自行車靠牆停放,廢工廠內滿是泥水的痕跡,原本生活在這裡的流浪狗團體卻不見了。
薑曜把整個工廠翻了個底朝天,隻找到第一天晚上主動朝她跑過來的小奶狗。
小家夥渾身上下的毛發都濕透了,虛弱地趴在雨地裡,乍一眼看去幾乎和泥水融為一體,還是多比發現了它的存在,薑曜把它抱回來的。
薑曜書包防水,裡麵放著昨天換下來的衣服,這衣服還是乾的。
小家夥□□燥的衣物包裹住擦拭,緩過來一些後很不配合,呲著小尖牙發出不成威脅的低吼。
就這個大小的小東西都狂躁至此,想來它原本也是想跟著狗群去它們的目的地,隻是腿短體弱沒能成功。
“安分點。”薑曜用一根手指鎮壓它,又拿多比的口糧出來,分了它一小塊。
小家夥扭頭好幾次,最終還是被屢屢送到麵前的食物收服,抬起小下巴湊過來。
粉色的小舌頭舔上來的時候,濕熱的觸感令薑曜一愣。
小家夥沒有第一時間去吃食物,而是選擇舔舐薑曜的手指表達親昵,暴躁的模樣消失了。
“嗚嗚。”
薑曜反手摸摸它的腦袋,另一隻手撥開也要湊上來舔她的多比。
“不,不行,有它在,你就是一隻好幾個月的大狗了,要做好榜樣。”
“汪。”
多比委屈,轉頭望向建築外,遠遠地張望,像是在期盼著什麼的到來。
薑曜不懂小狗的傷春悲秋,等小家夥吃完把它放進書包裡帶著,又把多比放到自行車前的架子上,擺正自行車一踩腳蹬子。
“出發啦。”
輪胎骨碌碌碾過大大小小的水坑,濺起兩道長長的水簾。
“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它去看戲~”
歡快的歌聲降臨雨幕,與自然的交響樂交織在一起。
薑曜輕輕搖晃腦袋,嘴裡繼續歌唱。
“我身前掛著炸藥包我真呀真得意~”
“看著他們轟隆隆隆炸成一灘泥~”
“看著他們轟隆隆隆——”
她隻留左手握住車把,右手高高往上一揚,聲音拔高。
“炸~成~一~灘~泥——”
吱——呀!
薑曜猛地捏緊車把手急刹,兩條腿落地,目視前方的不速之車。
雨刮器掃走流動著遮擋視線的雨水,前方情況清晰又模糊地映入傅醒眼簾。
一輛街邊到處都是的小黃車,一個穿著紅色雨衣的人,一隻用藍色塑料袋裹住身體,頭扣粉色塑料碗的小狗。
三者一道,竟是這個被雨水泡濕、陰氣沉沉的世界最鮮亮的風景。
多比直起身體,瞧著玻璃後頭那個同樣直起身體的老夥計,激動地“汪”了一聲。
薑曜停在原地,傅醒推開車門下來。
後者收到消息就第一時間趕來北城區確認流浪狗的狀態,沒有換裝的機會,因此儘管部分小傷口已經愈合,破爛的衣衫和斑斑點點的血跡依然完好地維持爆炸剛結束的樣子。
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淒慘,全然不是薑曜記憶裡那個總是乾乾淨淨的傅醒。
“啊哦。”薑曜笑了,“短短四個小時,你看起來過得很不容易嘛。”
傅醒看著他,緩緩開口:“看起來,好像是這樣。”
他接的話讓薑曜感到些微詫異,不過她並沒有剖析傅醒內心的想法,也不在意他遭遇了什麼。
握著刹車的手鬆開,她左腳仍舊放在地上,右腳勾起腳蹬子踩上去。
“哦對了。”
雨下得很大,雨衣短短的帽簷不能完全阻隔雨水,薑曜下半張臉被打濕,水漬順著下巴彙聚成一顆透明的水珠,隨著她說話的動作來回晃動。
“你千辛萬苦幫我洗白的名聲,好像又不行了。”
她扯開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黑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傅醒。
“我一獲自由就送苗家旺上路,你驚不驚喜呀?”
傅醒沒有立刻接話,微微垂著眼睛。
他像是對薑曜無話可說,終於無能為力認清現實了。
薑曜嘴角的笑容更深。
早點這樣不就好了,非要多管閒事……
就在薑曜以為傅醒會沉默到死的時候,後者開口吐出四個字,不啻驚雷。
“徐行死了。”
不等薑曜收起下意識流露的錯愕,他緊接著又扔出核彈般的三個字。
“我殺的。”
薑曜下巴掛著的水珠終於凝聚出足夠的重量,圓滾滾的,晶瑩剔透的一顆,直直落下。
傅醒輕聲一笑,“意不意外?”
意外。
薑曜的腳仿佛被釘在了這塊土地上,漆黑的眼睛看著麵前的人,錯愕過後是打量,一寸一寸掃視前方的人。
早一秒鐘有人告訴她傅醒自己動手殺了徐行,她都要狠狠嘲笑那個人腦子有問題。
傅醒怎麼可能在證實徐行有罪的證據形成閉環之前,在公開審理讓所有人都能信服之前,就這麼簡單粗暴地解決徐行。
這不是他會做的事情。
這不應該。
“我原本也以為自己不會改變,但事實證明,所有人都會變。”
“或早或晚,總要變。”
雨水流過傅醒的眉峰,濕透的衣服緊緊貼著身體,他仿佛一點都不覺得難受,神色絲毫未變。
“我們生活在無限下沉的異次元,所有人都被推著往下走,我不是個例,你也不是。”
“同樣,我不是窮凶極惡的人,你也不是。”
“再者,我從未惡意傷害無辜,你也沒有。”
“最後……”傅醒停頓一秒,凝視她的眼睛,“我認為我會改變壞的結果,你也可以。”
嘩——
堵塞的下水道被越來越多的積水衝開,下水道蓋子上出現旋渦,瞬間卷走漫過腳背的積水。
雨衣帽簷被雨水壓垮,遮住薑曜的眼睛。
大麵積積水一股腦兒衝過去,新帶的砂石雜物越發厚重,牢牢糊住下水道蓋。
旋渦越來越小。
消失了。
不一樣的,薑曜不等於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