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紛紛揚揚落下, 一點蒼茫的白色才將刻意清掃出的花崗岩台階染上純色,下一秒便被拾級而上的人們碾碎。
隻穿黑白兩色衣服的人群排成一條長龍,從山腳一直蜿蜒至山腰上剛剛落成的特殊墓園, 緩緩向上移動。
今天是所有被第害吞吃後沒能回來的玩家立衣冠塚的日子, 也是為這一場“天災”暫時告一段落立紀念碑的日子。
人們一手舉著被雪覆白的黑傘,懷中抱著各色的花束, 神色肅穆地朝著紀念碑鞠躬,將花放在一塊又一塊小小的墓碑前。
人活著時住五六十個平方的房子都覺得轉不開身, 死了倒好, 有一個平方都綽綽有餘。
無人機飛遠將鏡頭也拉遠, 幾千個一模一樣的墓碑密密麻麻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層層起伏的墓園裡, 白雪紛飛, 一片一片將壯烈的昨日掩蓋。
在比賽中犧牲七人的墓碑不在墓群之中,他們的碑要更大一些,被立在紀念碑的前方, 衛士一般環成半個圓。
撲麵的寒風刺骨,碑前花團錦簇。
“媽媽, 媽媽你不要不管我——”瘦小的女孩跪在一座碑前嚎啕大哭, 在她身後給她撐傘的青年女子同樣泣不成聲。
雪花飛舞間, 露出墓碑中央的名字——李淑眉。
墓碑右下角刻著一行小字, 是墓誌銘。
——孩子, 彆慌,也彆怕。
獻花的普通市民看著孩子在雪地中痛哭也是潸然淚下,低聲勸一句,跟著人群繼續往前走。
劉豐年的家人也在。
他的兒子早已成年,穿著黑色的西裝攙扶著滿頭銀絲的母親靜靜站立在墓碑前,聲線沉穩。
“我畢業了, 雖然不是什麼一流大學出來的,但繼承了一點你的天賦,現在也搞機械。目前工資不是很高,不過養活我和媽也夠了,而且你也說咱們這行越老越值錢,所以你就放心地先走一步吧……”
中年女人彎下腰,輕輕摸了摸刻在碑上的丈夫的遺言。
——諸位,我老劉,先走一步了!
一片低調的黃白色花束中間,一束鮮豔的紅玫瑰成了雪中最靚麗的風景。
穿著樸素,五官平平的年輕男人對著墓碑上呲著白牙笑的女人抹了一把眼淚。
“姐,老頭死了,大哥和其他弟妹們也都成家出去單過了,大家都挺好的,你在那邊也好好的啊,我也不知道給你帶什麼,我老婆說女人都喜歡紅玫瑰,說你一直沒談朋友肯定沒收到過,讓我給你送一束,我就買了,花不少錢嘞,你一定得喜歡知道不……”
紅玫瑰倒影在黑亮的墓碑上。
——請一定記住她的名字,她叫長孫燕。
人群仍在移動,前方的墓碑被一群統一著裝的男男女女圍住,胡林悌個大字前方擺著一個火盆,火盆裡正在燒著一遝又一遝厚厚的材料。
“這些都是近幾年出的新險種,你在下邊好好看啊!”
“看完了要是能給我們托個夢說說你的銷售思路就更好了……”
“沾沾仙氣啊沾沾仙氣,兄弟彆介意……”
“還請大神繼續發光發熱!”
火光跳動,將右下角的字照得明明滅滅。
——保險界痛失一員大將。
前方站著一對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戴著眼鏡的夫妻,眾人經過紛紛側目,看向二人身後鑲了“金邊”的與眾不同的墓碑。
夫妻倆也在對著墓碑說話。
“這個邊是我和你爸特意給你加的,雖然你不喜歡這行,但錢和與眾不同你是喜歡的,媽都知道……”
“你的墓誌銘本來是什麼下輩子不和錢打交道,我和你媽一聽就知道他們對你的意思還是理解的不太徹底,就做主給你改了……”
“金邊”旁,一行刷了金漆的字分外醒目。
——下輩子不做銀行人,但還是有錢。
倒數第二個墓碑,王同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都來了,一家子蹲在地上,把花束清掉一部分,擺上自己帶來的一個相框。
相框很大,足有五十公分長,相框裡的卻不是什麼照片,而是一副畫。
“本來想給你帶真家夥的,但國家說不方便就沒法子了,還好你爺爺是會畫畫的,就給你畫了你平時用的剪刀推子啥的,你自己看啊,缺啥你跟我們說,到時候讓你爺爺重新畫了給你送來……”
“唉,挪挪,把字給擋了……”
相框隨著說話聲往邊上挪了挪,將後方的字完整地露出來。
——是理發師,也是烈士。
前方剩下最後一個墓碑。
跟隨著人流往前的薑曜停下來,拂去墓碑頂上的雪後,將手上的最後一朵菊花橫放上去。
“謝謝。”
像對放下花束的每一個人做的那樣,邢思非沒有差彆對待地朝著薑曜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薑曜身邊打著傘的人也將最後一支潔白無瑕的花朵輕輕放下。
“謝謝。”
邢思非再次鞠躬,然後抬起臉,揚起一絲笑容。
“好久不見啊兩位,近來好嗎?”
“還行。”薑曜回答。
簡單招呼過後,人往墓碑後站了站。
薑曜看向仿佛一如從前精神奕奕,眼神卻深沉很多的邢思非,問:“接下來想乾什麼?”
“繼承我姐的店……雖然原本的店早就關了,但我想把它重新開起來。”邢思非答得非常流暢,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老秦說要給我姐守寡,跟我一起。”
一直彎著腰整理各種花束的男人抬頭說了句“我沒這麼說”,然後又低頭繼續將那些花擺整齊。
邢思非聳聳肩,“好吧,他是沒這麼說,但就是這個意思麼。”
邢思非和秦侯是異次元回來的玩家中唯二不接受國家崗位,放棄國家福利的玩家,兩人寧可天天帶著定位手環去當地派出所報到,也要回到邢思是待過的地方去。
薑曜對他們的決定不置可否,輕輕拍了拍邢思是的墓碑,問:“思是姐姐的墓誌銘是你提的?”
邢思非點頭,問她:“怎麼樣,還可以吧?”
“嗯哼。”薑曜的手指又在墓碑上搭了兩下,“成熟了,思是姐姐會很欣慰的,我也很欣慰~”
邢思非被她占了便宜,翻出一個大大的白眼,“姑奶奶你還是趕緊走吧,有事漂流瓶聯係。”
薑曜嘻嘻笑了兩聲,塞了一張卡片給他。
“那還是電話聯係吧,缺錢給我打電話,看在咱倆的輩分上,不收你利息,還本金就行。”
說著走下台階。
傅醒朝邢思非點點頭,快走一步,重新將前方的人納入傘下。
邢思非看看卡上的那串電話號碼,眼眶微紅,朝兩人的背影揮手,大聲喊道:“有緣再見——”
薑曜背對著他揮揮手,朝山下去了。
留在原地的墓碑上一行字目送他們遠去。
——下輩子不要做姐姐,做你自己。
山腳下。
杜琳儀拿傘的手凍得通紅,時不時嗬一口氣,好不容易等到兩人從山上下來,幾個大步迎上去。
“你倆乾什麼去了,這麼慢?”
他們人本來是一起的,杜琳儀和薑曜並排走,可走到一半的時候薑曜嫌冷收了傘鑽傅醒傘底下去了,人並排有些擠,杜琳儀隻好自己走在最前麵,沒想到走著走著人就不見了。
“和邢思非聊了兩句。”薑曜回答。
“哦。”杜琳儀點點頭,心情又沉重起來。
傅醒手腕上掛著薑曜那把收起來的傘,傘身輕輕晃動,偶爾鑽出傘外接了幾朵雪花回來,又被他及時地抖掉。
“我自己拿吧。”雙手揣兜的薑曜看著他通紅的手良心發現,拿回雨傘夾在腋下又將手揣好,一串動作行雲流水,活像個老太太。
杜琳儀看得樂了,心情也稍稍轉晴,開玩笑道:“其實比賽那會兒,我覺得自己要死的時候,也給自己想了一條墓誌銘。”
薑曜看看杜琳儀,頗感興趣:“是什麼?”
杜琳儀清了清嗓子,調出播音腔道:“這個人這一生,沒有遺憾!”
啪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