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6月,映山紅開得紅霞勝火的時候,田雨跟同伴們也發誓將紅旗插遍全世界。
十幾二十年後,她在電影上看著上山下鄉的知青哭天搶地抹眼淚的畫麵,總會忍不住嗤笑出聲。
鬼扯淡,他們當年是懷揣著建設社會主義偉大事業的壯誌雄心主動請纓下鄉的。
哭個屁,最多爹媽哭,他們隻興奮可以在祖國廣袤的大地翱翔,要用自己的雙手建設美麗的祖國。
解放了祖國人民還不夠,他們要帶領全世界受壓迫受剝削的勞動人民站起來!
最起碼的,往紅星公社插隊的一路上,她跟同伴沒有一個人哭。
他們先在火車上大合唱,唱完《東方紅》再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下了火車走水路改坐船,他們也在唱“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嗓子啞了都不肯停下。
直到後麵下暴雨發洪水,船到了渡口還翻了,他們才消停下來,乖乖等著紅星公社派人來接這波第一批接收的知青。
“哎,你看,那邊,是不是有個人趴著。”胡楊左右眼視力2.0,眼神堪比夜貓子。
風雨交加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都沒耽誤他趁著閃電的瞬間看清河岸邊的狀況。
河水已經漫上岸,剛才搭載他們的船破了個大洞。那人半個身子卡在洞裡頭,旁邊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蘆葦幾乎要蓋住了她的身體。
“是有個人。”
天空又閃過一道霹靂,這回田雨也看清楚了,她趕緊抬腳招呼胡楊,“快點兒,咱們把人救回來。彆壯誌未酬身先死,叫雷給劈沒了。”
三四個膽子大的知青也跟著起身,冒著大雨過去把人拽出破洞。
謝天謝地,她剛被拽出來,那船就叫風浪裹著撞上了礁石,碎了個四分五裂。
餘秋腦袋暈暈乎乎,睜開眼,隻見天空像潑了濃墨,上麵還撕開個大口子,嘩啦啦地往下倒水。
圍著她的人七手八腳,跟抬小豬仔似的把她拖到了岸邊稍微乾燥一點兒的石亭放下。
說是豬仔,也隻有油水少的現在才能養出這麼瘦的豬仔。這姑娘雖然個子不小,看著有一米六的樣子,但人真是輕的很。
田雨捏捏自己壯實的胳膊,老懷疑有人家小腿粗了。
她抓起餘秋身上的挎包,從裡頭翻出學生證來,就著胡楊劃亮的火柴勉強辨認出字跡:“餘秋,……第八中學。哎,周衛東,你們八中的。你不是說八中這屆你是第一個主動申請下鄉的嗎?屁,人家明顯比你手腳快。”
周衛東從後麵露出臉,扯著嗓子喊了句:“餘秋?媽呀,該不會那個餘秋吧。”
田雨不耐煩:“哪個餘秋啊?”
周衛東的眉毛往上飛:“廢話,當然是那個讓她媽跳忠字舞她不樂意,直接畏罪自殺。她爸汙蔑貧下中農生不出孩子,被關牛棚的那位。”
沒想到這姑娘長這樣啊。平常在學校裡頭她老低著頭,他見過幾次都沒看清臉。
胡楊罵了句:“是那些人太過分了。批判可以,為什麼非要剃陰陽頭,明明她媽是鋼琴家,腿腳不便,還硬逼著人家在台上跳舞,簡直無聊。”
至於她父親,女人生孩子生不下來這種事好像跟是不是貧下中農也沒關係。
田雨也白了周衛東一眼:“少說風涼話啦,人家起碼下鄉比你積極。”
周衛東不服氣:“那可不一定,說不定她是要外逃呢。”
這兩年逃港的人又不稀罕,他堂哥在廣東插隊,聽說那裡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苦練遊泳技術,明麵上口號是為了鍛煉身體建設祖國,實際上是時刻想著趁邊防戰士不備,從大海上遊到香港去。
田雨瞪眼:“你說什麼渾話呢,她要逃港的話,在這兒逃?逃進荒山老林當野人嗎?”
知青們你一言我一語,經過激烈的爭辯之後,最終還是通過集體表態決議接納他們這位新同伴。
即使母親畏罪自殺,父親是臭老右,但也要給黑五類子女積極投身革命的機會。
田雨拍著餘秋的肩膀,語重心長:“你好好在泥巴地裡頭多滾滾,紮根農村,用自己的努力洗刷骨頭縫裡的罪惡。”
她年紀雖然不大,常年幫著當碼頭工人父母扛活的手掌卻寬厚的很,幾下子一拍,差點兒沒把餘秋給拍散了架。
餘秋卻顧不上抱怨,她腦袋瓜子糊成了漿糊,一時間懷疑自己是碰上了惡搞真人秀,一時間又覺得自己是睡死了做噩夢。
1972年,下鄉插隊,知青,還逃港?
《省港旗兵》嗎?
開什麼玩笑,就算地鐵真碰到隧道事故,也不至於發生如此荒謬的事情。
餘秋沙啞著嗓子:“你們……我……”
她還沒有來得組織好語言,前頭就傳來歡呼聲。
“來了來了,紅星公社接我們的人來了。”
十幾個介於孩子與大人之間的大孩子嘩啦啦地全往外頭湧,絲毫不畏懼瀑布一樣的暴雨。
公社乾部年紀不大,扯著嗓子跟風雨聲較勁:“人都在嗎?一共十三位知青。”
“報告!我們這兒多了位同誌。”田雨拉著餘秋的手,跟旋風似的把人拽到前頭去,“省立八中的餘秋,她也跟著下鄉來了。”
公社乾部皺起了眉毛,現在出門都是要介紹信的,知青下鄉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