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額頭上青筋直跳,忍無可忍,什麼鬼話,還伸手討鹽呢。
她下意識地掀了角簾子衝進去,皺起眉毛:“要是給了娃娃鹽巴,他還是不縮手呢?”
接生婆頭發雪白,連背都佝僂起來了。陪在她身邊的小姑娘像是被餘秋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麵縮。
屋子裡頭黑黢黢的,煤油燈隻照亮床上女人慘白的臉。她頭發濕透了,緊緊貼著額頭跟脖頸,要不是胸口還微微起伏,看上去跟死人並無二致。
餘秋沉著臉,將手電筒的光柱對準女人的下.身,旋即她忍不住搖頭:“奶奶,先下來的這個是腳。”
簾子外頭的田雨發出一聲笑:“哈,我真是頭回聽說有人伸腳討鹽巴。”
這接生婆聽著就是封建殘留,應當破四舊。
餘秋沒心思嘲笑年老眼花的接生婆,她伸手摸了下女人的肚子,心裡頭草泥馬咆哮奔騰。
沒錯,又是一個臀位足先露。
老天爺故意的呢,讓她穿成個名叫餘秋的女知青不算,還叫她一穿過來又碰上臀位足先露的大肚子。
生個屁啊,準備手術開刀吧。即使穿到1972年,她的觀點仍舊不變。
接生婆胡奶奶被她一頓搶白,居然臉色不變:“是腳啊,那就隻能先動針了。”
餘秋立刻移開放在孕婦肚子上的聽診頭,剛才她看到旁邊的紅十字箱子上放著聽診器,下意識就拿過來聽胎心了。
反正總不能指望這兒還有多普勒監護儀。
她抱著胳膊讓到一邊,冷眼旁觀神奇的傳統醫學。她也好奇見多識廣的接生婆到底要怎樣通過針灸讓胎兒順利分娩。
然而讓餘秋目瞪口呆的是,老太太拒絕了男知青主動貢獻出來的銀針,而是要了根縫衣針。
針頭在火苗上灼燒著,胡奶奶交代大肚子:“桂枝啊,我要拿針戳娃娃腳了,讓他縮回去,你才好生。”
餘秋太陽穴都鼓鼓直跳,她忍無可忍:“要是娃娃不肯縮腳呢?”
用針戳,虧她想的起來。
針一戳,包在孩子身上的胎膜豈不是破了。臍帶一旦掉下來被壓迫,臍帶血流阻斷七八分鐘,孩子就能死在媽媽肚子裡。
胡奶奶愁眉不展,看上去極為難的模樣:“那就沒法子咯,隻能拿刀砍掉腳。”
餘秋已經一句話都不想說。
砍腳,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辦法。
就算砍了腳真能生下來,這孩子也完蛋了。且不說他長大如何生存,就眼下這環境,孩子下來能活著才怪!
方英已經破了水,隨時有可能會生,當然不能自己走。好在關鍵時刻,她丈夫找出了以前拆出來的舊艙門,臨時充當擔架。
餘秋也顧不上嫌棄這艙門醃臢,趕緊在中間墊上厚厚的草紙,儘可能讓方英的屁.股抬高些。
雖然她現在肚子已經疼厲害了,但胎頭仍舊浮在上麵,並沒有入盆。這種情況早破水,胎頭下降慢的話,很容易發現臍帶脫垂,必須得墊高屁.股。
船上沒有雨披,方英丈夫拿了蓑衣蓋在她身上。
趙二哥看一件蓑衣沒法蓋勻大肚子整個身體,也脫下了自己的蓑衣。
寶珍見狀想有樣學樣,被何東勝一把摁住:“行了,你們顧好自己就行。”
他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餘秋以為他要蓋在大肚子身上時,沒想到自己肩頭一沉。
何東勝胡亂挽了下係帶:“趕緊走,你倆注意腳下。”
天黑路滑,大肚子躺在門板上得有四個人抬著才能勉強往村裡頭送,剩下赤腳大夫一人抱著接生包,一人撐傘遮風擋雨。
幾乎是他們踏上岸的同時,漁船就上下劇烈震蕩起來,即使拋錨係上了纜繩,仍舊被風浪卷著往岸邊撞,發出“砰砰”的聲響。
餘秋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全身心放在大肚子身上,可她仍舊忍不住想這家丟在地上的碗碟估計要摔成碎片了。
比起來的時候,雨更加大了,天上的水根本來不及變成雨點往下落,而是直接朝下麵倒。
餘秋不由擔心那群跑去查看圩埂的夥伴,想開口問問何東勝知不知道他們的情況。可惜嘴巴一張,風就裹挾著雨往她喉嚨口灌。撐在頭頂上的油紙傘跟擺設沒兩樣。
明明已經過了端午,馬上就要夏至,天卻冷得要命。餘秋身上還穿著厚厚的蓑衣呢,卻依然凍得上下牙齒咯咯打顫。
她不由自主地瞥向抬擔架的人,四個男人全都身著單衣,頭上戴著的鬥笠根本不足以遮風擋雨,他們每個人都像是泡在水裡頭一樣。
“快點。”何東勝身後跟長了眼睛似的,催促兩個姑娘,“不要落下。”
寶珍趕緊應了一句,伸出手挽住餘秋的胳膊,拽著她一塊兒往前走。
餘秋雖然比寶珍年紀大個子高,可論起走鄉路,還真隻有被拖著走的份。
地上全是水,已經漫到餘秋半個小腿高。她每在水裡頭走一步,都像是淌水過河。熱量迅速蒸騰出去,晚飯吃的那碗棉花頭跟煮山芋早就消化殆儘,在船艙裡頭凝聚起的那點兒熱乎勁也迅速被風吹走了。
她不敢睜大眼睛也不敢抬頭,她隻能蜷縮著身體,拚命往前走。不能停下,耳邊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催促她。一旦停下來,她恐怕就再沒有邁開腳的力氣。
餘秋不知道泡著自己腿腳的水裡頭究竟都有什麼,她隻感覺回去以後,無論如何都要趕緊泡腳,最好放半片高錳酸鉀片。
對了,桂枝那邊,得給桂枝也發幾片高錳酸鉀片,讓她每天坐浴半小時。下麵的切口雖然拆了線,但長得不算太好,還是小心點兒,免得後頭再感染起膿。
秀華家的小小子也要再看看,彆搞個臍部發炎。
她腦袋瓜子亂糟糟,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前頭的隊伍終於停下來。再一抬眼,隻見風雨飄搖間搖晃著一盞瑟縮的馬燈。
胡奶奶扯著嗓子喊:“這是怎地了?”
餘秋聽到自己如釋重負的呼氣聲,幾乎所有人都齊齊鬆了口氣。
何東勝朝老人喊:“胡奶奶,船晃得厲害,待不了人。”
餘秋趕緊過去開房門,先將大肚子放下再說。寶珍家要往村子中間走,還有起碼一裡地呢。
胡奶奶拿了毛巾過來給餘秋擦頭臉,心疼得不行:“哎喲,你這娃娃,趕緊洗澡換衣服。”
餘秋卻顧不上,她得趕緊給大肚子做檢查。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萬一情況有變化就問題大了。
她拿消毒棉球擦拭方英的下.身,然後伸手進去一查,沒有宮縮的時候居然都已經開全了。
這是進入第二產程了,餘秋顧不得多想,趕緊將大肚子挪到自己跟田雨的床上。
在床上生的話,好歹自己還能跪在地上幫忙接生。在地上生的話,她蹲著接生可吃不消。
“還有多久晚生啊,大夫。”方英的丈夫像是被又要當爸爸的喜悅感染了,居然都忘記畏懼這個很不好講話的赤腳醫生。
餘秋搖搖頭:“這說不準,正常情況個把小時吧。”
其實她心裡頭在打鼓,因為宮口開全了,胎頭還懸在上麵,萬一始終不入盆,問題就大了。
男人們都退到屋子外頭去,就連有心學醫的郝建國也沒得到方英夫妻的允許圍觀分娩全程。
餘秋再一次測量產婦的數據,追問了一句:“你是覺得肚子疼得厲害還是腰酸的不行?平常身上來的時候,腰酸多一點還是肚子疼厲害些?”
“腰酸,酸的不得了。”
餘秋下意識地皺眉,腰酸的話,十之八.九就是後位子宮了。其實後位子宮沒什麼,照樣懷孕照樣生,但後位子宮藏肚子。
按照教科書上的計算方法,預估胎兒體重(g)=宮高(cm)×腹圍(cm)+200。但依據餘秋跟前輩老師還有同事的經驗,這個公式尤其不適用於後位子宮。明明看上去肚子不大,生下來的孩子卻可以相當有分量。
要是胎兒過大的話,那就有可能頭盆不稱,孩子始終沒辦法下來。
“你前三個姑娘生下來多重?”
方英氣喘籲籲:“三個都是五斤重,小的唻,那個時候苦,沒的營養。”
餘秋有些懊惱,她還是對經產婦掉以輕心了,總在潛意識裡頭認為既然已經生過,那就代表骨骼條件沒問題,可以繼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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