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 南方的水鄉醒了。
晨曦籠罩的河麵升騰起薄薄的青霧,如煙似夢。航船踏夢而行,從青煙中而來。薄霧退去,顯出了人們歡喜的笑臉。春光明媚,照亮了他們眼中滿載的希望。
紅星公社依山傍水,呈現出一條長板凳的形狀, 臨河的板凳麵被兩條板凳腿平均分成了三等份,凳子腿直直連接到公社背靠的青山,建立起山和水的交通聯係。
日出東方,整個紅星公社的街麵都熱鬨起來。
公社革委會以及從街麵上各個單位跟各個大隊抽調出的人手組成的協調小組, 整整忙碌了半個多月才定下來這次農交會的每一個細節。
長街跟小巷將街麵劃分為騾馬市、雜糧市、皮棉市、農具市、雞鴨鵝苗禽蛋肉、水果乾果菜蔬、各色熟食、油鹽醬醋針頭線腦等幾個大區域。
說是騾馬市, 其實既沒有騾子也沒有馬。江縣人要麼坐船要麼走路,他們的交通工具裡頭沒有這兩項。
市麵上賣的主要是小豬仔還有寥寥可數的小牛。後者樹木隱居於前者,可不是不需要,而是因為留一台,隻出一頭小牛,而且您懷孕的時間可長了, 差不多, 得要一年時間才能養出一頭小牛, 自然無比珍貴。
這兩者不是賣來吃的,都是要被買回去養的, 前者主要用來積累肥料,後者則是農田的重要幫手。
社員們挑著擔子,推著獨輪車, 拉著板車,將貨物從四麵八方運到街麵上,然後擺放在指定的攤位,再將東西一一亮相。頓時那些身上補丁補補丁的攤主們,就顯出了豐盈富足的氣派。
無論是紮著長辮子的大姑娘還是剪著短頭發的小媳婦,菜簍子裡頭的雞蛋永遠滿滿。家裡頭的母雞小銀行,起碼開過春來就一直咯咯噠不停的為小家庭創造財富。
那一個個筐子一個個簍,那一把把掃帚那一擔擔菜,無不沾染了春光,顯出了明媚的色澤。這一回,紅星公社做了上上下下的全麵總動員。不管有點兒什麼,都被劉主任攛掇著拿出來叫大家玩兒瞧瞧。
於是有人推來了自家織的土布,還有人手裡頭牽著猴子做雜耍,餘秋本以為這些都不被允許,早就消失在曆史長河中。然而人民的需求總是無比頑強,他們永遠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像水一樣柔軟又堅韌。
不過現在天色還早,這些地方還不到最熱鬨的時候,真正熱鬨的是早市賣吃食的地方,什麼剛出鍋的熱豆腐,熱騰騰的一碗撒上白糖,香甜可口。什麼剛出爐的貼餅子,焦香酥脆的粘上了白芝麻,一口酥脆一口香,好吃的恨不得要咬掉舌頭。什麼大木桶裝的的糍粑飯,白深深的,裡頭裹著油條撒了白糖或者是抓了把切碎的鹹菜,足足有拳頭大小,一個下肚就能頂上半天。
更彆說副食品店跟糧管所特地支出來的餛飩攤子以及包子饅頭鋪,外加賣粽子的,賣紅薯乾的,賣個各色紅豆糕綠豆糕花生糕的,甜香鹹香交錯,伴隨著旁邊賣芝麻油的香味,簡直能叫人香暈過去。
何東勝給餘秋買了剛出鍋的熱豆腐,撒了白糖,配著剛出爐的甜燒餅一塊兒吃,一口乾的一口濕,甜津津的叫人停不下嘴巴。
他自己手裡頭則是抓著剛出籠的玉米麵饅頭,裡頭夾了鹹菜,一邊吃一邊幫餘秋看著路。
他的小姑娘叫著熱鬨看花了眼,一個個攤子瞧過去,看到什麼都稀奇,見者那猴子立在竿兒上探頭望的時候,她更是發出了驚喜的嗷嗷聲,差點兒將熱豆腐喝到鼻子裡頭。
何東勝在旁邊瞧著又好笑又心疼,覺得他的小姑娘肯定吃了很多苦,說不定一直鎖在家裡頭不出門,所以對外麵的世界才什麼都好奇。
餘秋還奇怪:“他們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時候,怎麼沒把猴子給割掉啊?”
這種耍把戲,不是在不尊重勞動者,在搞資本主義那一套嗎?就算跟資本主義扯不上關係,那也是封建餘孽啊,這種明目張膽的取樂,實在太不革命了,早就應該被革掉。
何東勝含糊其辭:“說不清楚,也許他們藏在深山裡頭,旁人顧不上哥吧。”
當然,還有很大的可能性是負責割的乾部,自己也喜歡看遊戲,於是手下留情了。
反正哪些是資本主義尾巴,從來也沒有過定論,都是各地頭頭腦腦們自己說了算。
有的地方鼓勵養豬,越多越好。有的地方每家每戶隻要養兩頭豬,那都算資本主義尾巴。這裡頭的門門道道,哪裡講得明白。
餘秋喝著嫩豆腐,一路走到板凳腿連著板凳的丁字路口,迎頭就瞧見地上擺著籠子,裡頭裝著小兔子。
籠子是自己建的,拿毛竹卡在一起搭好的籠子,兔子是自己養的,斷奶一個禮拜的小兔子正在籠子裡頭吃草。虧得他們年紀小,沒有直接將竹子一並哢嚓嚓咬掉,果然就要上演勝利大逃亡了。
賣兔子的人是他們熟悉的,大寶帶著弟弟陪在父親身旁,他們的母親正在哄,剛吃過來的小女孩,奶奶則幫忙將一份份草料分好。
有客人來要買小兔子,那就附贈三天份的飼料。
小周被高師傅相中了,點名要他幫忙飼養實驗用動物。於是養兔場那邊就又沒有人專門看管。
胡楊正琢磨著要到哪兒專門找人來接手養兔場的事,就有人登門毛遂自薦了。
大寶經常跟著二丫和幾個小夥伴在養兔場附近玩耍,他們都喜歡小兔子。聽說小兔子沒人管了,大寶自告奮勇地要接手小周叔叔的工作。
胡楊一點兒也沒覺得這事兒荒謬,直接考察了一番他的父母,認為這事情可行。
於是養兔場現在就由大寶一家人來照應。
自從楊樹灣開始發展工副業之後,基本上家家戶戶都乾起了工副業。
有人專門負責養蘑菇木耳,有人則在縫紉機合作社幫忙乾活,還有人進了磚窯廠,也有人在醫療器械廠上班,再不濟的也跟著船出去拖運垃圾回家。
隻大寶父親是個不善言辭的,而且手上也沒有什麼特彆的手藝,所以還是老老實實按照生產隊的要求上工下工,最多家裡頭又多養了幾隻雞領了幾隻小白兔,可比起旁的人家,還是差了口氣。
這回讓他們家負責養兔場,也算是全員都加油,一個也不落下的意思。
大寶正在認真地給小兔子們喂食,瞧見餘秋,他抬起眼睛很主動地打招呼,還相當認真地叮囑何東勝:“東勝叔,你要牽牢了小秋大夫,不然小秋大夫會迷路的。”
街麵上的大喇叭裡頭不停地放著歌,裡頭還夾雜著郝建國的聲音:“廣大社員同誌們注意了,上農交會的時候,千萬看管好自己的小孩,注意好自己的包袱錢物,不要叫人擠丟了。我們的民兵隊在街上巡邏,一旦碰上什麼麻煩事,請廣大社員同誌們立刻聯係民兵隊。我們也在此警告那些試圖想要破壞的壞分子,不要伸手,一旦伸手的話,一定會被我們逮到,嚴懲不貸。”
何東勝笑著抓了下餘秋的胳膊,認真地跟大寶保證:“你放心,東勝叔叔是民兵隊員,一定不會讓你小秋大夫被拐走的。”
大寶這才如釋重負,他滿意地點點頭,又低著腦袋開始忙碌了。
餘秋看這小家夥的模樣,真是恨不得揉一把對方的腦袋,哎喲,這娃娃,你家小秋大夫可不是小孩子。
可是小東西你怎麼能這麼暖呢?將來可要迷死多少女孩子啊。
何東勝看她雙眼放光的樣子,趕緊牽著人走,等離開了攤子,他才衝餘秋笑:“你要喜歡小孩子的話,那以後多生幾個唄。隻要是你生的寶寶,肯定個個聰明又可愛。”
餘秋立刻渾身惡寒,毫不猶豫地伸手推他。邊兒待著去,想的倒挺美呀,年輕人,還生幾個?有能耐你自己生去。
何東勝笑著抓她的手,把人牽近了一些:“你彆怕,我會帶孩子的。大柱家的小春,我還會給她換尿片呢。”
餘秋立刻要跳腳,不得了了,一個外男居然敢給小姑娘換尿片,不知道什麼叫做非禮勿視嗎?
何東勝目瞪口呆,完全沒辦法跟上餘秋的邏輯,他可憐巴巴地強調:“小春還是個奶娃娃啊。”
餘秋下巴抬得老高,趾高氣昂:“奶娃娃也是小姑娘,你給我注意點兒。”
何東勝臉上全是酒窩,真是恨不得將陽春三月的春光一並承載了,他兩隻眼睛亮晶晶:“你是在吃醋嗎?”
原來小秋連奶娃娃的醋都要吃。
餘秋毫不猶豫地瞪眼:“你胡說八道什麼呢?我從來不吃醋的,我的口味可清淡了。”
何東勝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剛才是誰一大清早就想吃加了辣油的米豆腐?
是他怕她上火,才好說歹說,把人拉走了去吃熱豆腐。
餘秋齜牙咧嘴地警告生產隊長,年輕人,考慮清楚再開口啊,說話千萬不要想當然。
何東勝笑著掏出手帕給她擦嘴巴:“看看你,都要吃到鼻子裡頭去了。”
鼻尖沾了點兒嫩豆腐,白鼻子,瞧著可真滑稽。
“東勝!”
何大嬸在會場上搜尋了好久,可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兒子。
結果一眼看過去,她就瞧見自家兒子正在人家小秋大夫的臉上動來動去。
可憐老母親差點兒當場暈過去,簡直沒臉見旁邊的餘教授。
看看自己兒子都做了什麼混賬事哦,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小秋大夫的頭上。
哎呀,這臭小子,有沒有對著鏡子好好瞧瞧自己?他是個什麼人物,他就是地裡頭刨食的農民。祖祖輩輩麵朝黃土背朝天,這可不是上了個高中就能改變的。
小秋是誰?人家可是餘教授的姑娘,用老話講,那就叫書香門第,是他能夠肖想的嗎?
等到餘教授一平反,摘了□□的帽子,重新回大醫院上班,那小秋肯定也得跟著回城啊。長著眼睛的人都知道,這大城市跟他們這個小山村能比嗎?
何大嬸真是替自己的兒子犯愁,這傻小子怎麼就不能腳踏實地的過日子呢?
餘秋瞧見何大嬸跟餘教授倒是大大方方的,還主動跟人打招呼:“爸爸嬸嬸你們來了啊,哎呀,那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上班了。”
何東勝知道她今天當班,也沒有挽留,隻跟著點頭:“那正好咱們一路,我送你過去吧。”
他的姿態是如此的坦蕩,幫著人家親爹的麵,就跟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搞得何大嬸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訓這小子。
老母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尷尬不已地不遠不近的綴著,生怕自己兒子又做出什麼荒唐事。
何東勝倒是覺得母親奇怪,還主動建議母親:“媽,那邊有剛出鍋的熱豆腐,你要不要嘗一塊?小秋剛吃了,說味道特彆好,沒有鹵水味兒,豆腐很嫩。”
何大嬸現在哪裡有心思吃熱豆腐,再說剛才他們是在吃熱豆腐嗎?分明是自己兒子在我吃小秋大夫的豆腐啊。
可憐的何大嬸頭都要炸了。
她又小心翼翼地覷餘教授的臉色,心裡頭一疊聲的叫乖乖。
到底是教授啊,麵上波瀾不驚,什麼情緒都瞧不出來。估計心裡頭已經將自己兒子剁成肉沫子丟進河裡頭喂王八了,臉上還是一派和煦的笑。
餘教授跟自己的女兒打招呼:“那你先過去吧,我轉一圈就過來,有事情你就通知廣播站,他們會在大喇叭裡頭喊。”
餘秋趕緊點頭:“爸爸你去吧,沒事的,有事我再喊你。”
父女倆分了手,何東勝送著餘秋走。一直快要到衛生院門口,餘秋才催著何東勝趕緊忙自己的去。
船都已經開過來了,那街上很快就會被社員們填滿,要是不快點兒,把早市的生意做起來,那可是要損失很多錢吧。
沒毛病,早上出門的時候,是他們手上最闊綽的時刻,越到後麵,就算東西再好,他們也舍不得掏錢了,因為錢已經被花的差不多了呀。
何東勝念念不舍地轉頭,差點兒沒被他媽突然間逼近的大臉嚇死。
何大嬸直接拽著兒子的衣袖往邊上走,還衝著餘秋笑:“小秋大夫,你忙啊,我找東勝說個事兒。”
餘秋也不做他想,直接揮揮手,自己朝衛生院走去。
到了門口,她就看見了熱鬨。絨花手工合作社的姑娘嫂子們也擺了攤兒,除了賣她們自己手工製作的絨花外,還有幾個籮筐裡頭擺著碼放的整整齊齊的蔬菜。
那些小青菜嫩蘿卜顯然剛從地裡頭摘出來,葉麵上還滾動著晶瑩的露珠。
這是手工社自己種的菜。剛開始讓她們出去做活的時候,這群姑娘嫂子的飯菜,由衛生院食堂負責。
後來她們漸漸適應了精神病院以外的環境,省工人醫院神經內科的教授們,就試探著讓他們回歸更加趨向於正常家庭生活的環境,比方說自己燒飯洗衣做菜,滿足日常生活需要。
於是劉主任張羅著將手工社前頭的一塊空地開辟出來,給她們發了菜種,又找了人要專門教她們種菜。
沒想到沈蘭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哪裡還需要人教,她就會種菜呀。她在家的時候,她家的自留地上的菜全是她打理呢。
這下子可真是瞌睡有人送枕頭,一開過春,菜種就撒在了地裡。
春天連著下了幾場雨,菜苗呼呼往上瘋漲,風和日麗,太陽又出的黃燦燦,那塊地很快就生機盎然,綠瑩瑩的流光溢彩。
這回公社辦農交會,手工合作的姑娘嬸子們商量了,鼓足勇氣也要自己參與進來。
公社怕她們走遠了會害怕,所以選在她們熟悉的衛生院門口給張羅了攤位。這樣萬一有什麼不好,他們扯著嗓子喊一聲,裡頭也有人出來幫忙照應。
大概是攤子上的絨花過於顯眼,又大概因為她們的身份實在特殊,不少從街麵上走過來的客人瞧見這個攤位,都過來問問情況。
有姑娘嬸子帶著娃娃的,看著絨花鮮豔好看,價錢也不貴,就掏了口袋買兩朵回去蹭蹭春光。
也有人對他們種出來的菜很感興趣,饒有興致地在旁邊問東問西。
還有個三四十歲的閒漢滿臉笑的打聽:“哎呀,嫂嫂們,你們沒有茄子賣嗎?”
沈蘭沒聽明白,隻奇怪:“現在茄子才剛種下去呀。起碼得等一個月才有茄子吃。”
那人怪笑起來:“哪裡要等一個月啊?現在想吃的話,天天有的吃,長長的紫茄子,每天都管夠。”
沈蘭愈發奇怪:“這是什麼新品種嗎?哪兒有種子?今年來不及了,我們明年種。”
那閒漢笑得愈發厲害:“種子就在我身上啊,你想要的話,我馬上就給。”
沈蘭還要說什麼的時候,旁邊她們的大姐,“主席的接班人”直接抓起一把剪刀,笑容滿麵:“我們可不知道這茄子好還是不好,趕緊拿出來亮亮相,叫我剪上一刀,彆是已經蔫吧的老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