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之所以發展成今天的模樣, 責任全在餘秋自己身上。
她前段時間實在太忙了, 她忙著開刀手術, 又忙著盯寶珍大嫂的治療情況。儘管她非常清楚應用甲氨蝶呤化療來治療胎盤植入是一項相當成熟的技術, 應用在臨床上也有幾十年的曆史,成功率很高。
然而現在她身旁的團隊畢竟沒有真正建立起來,很多事情她隻能靠自己。
這個案例的成功與否對她來說非常重要, 隻要成功了,她就能夠以此為病例寫文章提醒現在的婦產科醫生們,除了期待療法跟手術切除子宮外, 還有種辦法可以解決胎盤植入的問題。
而且她也做好了準備,一旦甲氨蝶呤化療法失敗, 他要隨時準備進行血管結紮來儘可能挽救趙大嫂的子宮與生命。
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 她投放在工作上的時間太長, 自然就顧不上自己的小徒弟。
偏生廖主任這家夥扮豬吃老虎, 彆看著一派憨厚老實的模樣, 其實是個憨裡刁,完全可以稱得上老奸巨猾,在旁門左道方麵具有得天獨厚的天賦。
他借著要幫忙張羅紅星公社農交會的機會, 三天兩頭往楊樹灣跑, 天天哄著天真活潑的小二丫。
年輕的小姑娘又沒見過世麵,二丫能懂什麼呀?小家夥隻覺得這個胖叔叔好玩極了。他還會用蘆葦編蟈蟈兒呢, 跟真的一樣!
於是在餘秋還沒有顧得上的時候,楊樹灣已經功成身退的前任算命先生,翻出了家裡頭破四舊十, 幸免於難的老黃曆,然後一番天乾地支陰陽五行的運算,終於得出結論,二丫跟廖主任命中注定有父女緣,兩個都極為旺對方。
尤其是二丫命中缺水,一定得有貴人相助,否則很難過命裡頭的幾個大劫。廖主任的命格剛好就是那個貴人。
餘秋氣得咬牙切齒,感覺四舊破的果然不夠徹底,封建迷信思想依然有市場。
就比方說她自己吧,偏偏還就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誰讓二丫前段時間才差點兒被野豬給拱了呢。
話說天底下當大夫的,有哪個不唯心主義?醫生信什麼呀?醫生最信命。
旁的她不敢相信,可是廖主任旺水,餘秋卻絕對相信,因為那家夥腦袋瓜子裡頭全是水呀。
於是小秋大夫這個當師傅的隻能點點頭,應下了這門乾親。
這親可不是隨隨便便就結的,廖主任還送了碗筷跟衣服到鄭家,還寫了帖子,上頭清清楚楚標著廖主任跟二丫的大名,鄭重其事的很。
不過餘秋當時人在醫院忙著接生,眼不見為淨,所以也能假裝這件事沒有發生。
可是現在瞧著廖主任那膩歪勁兒,她真是恨不得抬起腳狠狠地踹過去。
陳招娣手裡頭牽著大丫,健狀也跟著罵丈夫:“瞎胡鬨什麼呀?”
說著,她還伸手招呼二丫,“來,乖妞妞,到乾媽這兒來。”
餘秋咬牙切齒,死活不鬆手。她現在看到陳招娣都沒好心情,原因無他,陳昭君現在手裡頭牽著的大丫也是他們家的乾女兒呢。
按照陳招娣的說法,她一見大丫就有緣,想是命中注定。於是退了休的算命先生再一番推合,哎喲,果然是命中注定的母女緣,怎麼著都應該結為乾親。
於是拜乾親的當天,大丫也對著陳招娣磕了頭,鄭家的兩個妞妞兒就這麼成了縣革委會主任家裡頭的乾姑娘。
餘秋當時聽說的時候,一口老血含在嘴裡頭,差點兒沒直接噴出去。她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陳招娣跟廖主任簡直就是絕配。
合著兩口子打的一個主意呢,居然自己的兩個小徒弟,他們一個都沒放過。
何東勝倒是安慰餘秋,感覺陳招娣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否則兩個小姑娘都無父無母又是親姐妹,當妹妹的成了官家小姐,做姐姐的卻還是鄉下丫頭,這時間久了的話難免生出罅隙來。
反正收一個是收,結一雙也是結,兩個妞妞兒都雪白乾淨甚是可愛,鄭家雖然沒什麼根底,算不得什麼大富大貴之家,卻也是積善人家,老實本分的很,不會起什麼幺蛾子。
結下這一雙乾親,也算是結了一雙善緣。
道理餘秋都明白,可她還是慪得慌啊,天底下就沒見過這麼會摘桃子的人。她家兩個小姑娘多好啊,居然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多了乾爹媽,她想想都要吐一口老血。
餘秋直接摟著二丫走:“不要啦,你現在身子重,還是精心小意的好。”
李偉民聽到外頭的動靜,從衛生院裡麵跑出來,看到廖主任一心一意要扒那閒漢的褲子,不由得滿臉懵:“這要乾什麼呀?”
“不乾什麼。”餘秋頭也不回,“你不是一直想有機會練手嗎?正好,這個折斷了,你就做海綿體手術,要是被剪了的話,那就更好,顯微鏡下做再植術。”
廖主任在後頭氣呼呼的:“做個屁,爛茄子有什麼好做的?我直接切了喂狗。”
餘秋捂著小二丫的耳朵,不許小姑娘好奇地回頭張望,隻揚高了聲音懟廖主任:“那也簡單,就給他做個命根子的再造術,豇豆當成茄子用,聊勝於無。”
旁邊聽懂了的人發出轟然的笑聲。
二丫滿臉茫然,認真地強調:“茄子燒豇豆好吃,加肉肉更好吃。”
旁邊人笑得更加大聲了,還有人扯著嗓子喊:“這個可不能吃,騷的慌。”
何東勝從後麵拍了把那人:“瞎說八道什麼呢?這可是我們家的姑娘。”
他聽到這邊的動靜鬨得越來越大,怕有人來衛生院找茬兒,就趕緊過來瞧瞧,結果居然碰上這種事。
那起哄的小年輕是認識何東勝的,也在建築隊打過幾天工,見狀趕緊嘿嘿笑,朝餘秋他們的方向拱拱手。
餘秋立刻招呼何東勝,幫忙堵住兩個小姑娘的耳朵,直接要帶著人走。
那頭廖主任生出了興致:“好主意,那就直接剪掉喂狗吧,正好今兒開農交會,十裡八鄉來的人多,那就叫大家夥兒都看看,咱們小秋大夫如何妙手回春。”
他說的一本正經,嚇得那閒漢麵如土色,趕緊一個勁兒的求饒,他沒彆的意思,他就是想跟女同誌開開玩笑。
陳招娣在旁邊冷笑:“你也就是欺負我這些妹妹們老實,你在老娘麵前敢開這個口試試,我直接扒了你的褲子,丟到河裡頭去喂王八。”
旁邊圍觀的婦女也紛紛表示讚同,就是,光欺負人家大姑娘小媳婦算怎麼回事?真碰上潑辣的嫂子,到時候臊的沒臉見人的,看是誰。
水鄉的嫂子們雖然跟水一樣溫柔,可要是潑辣起來,爺兒們根本就不是對手!
一堆人都在旁邊指責那閒漢,瞎胡鬨,開玩笑也得看對象。
人家這些大姑娘小媳婦生了病怪不容易的,現在好不容易一天天的看著要好起來,還勤勤懇懇地自力更生討生活。
旁邊人不說幫襯著,也不能欺負人家,不然就是太缺德了,難怪一把年紀還討不到老婆。
餘秋就在這片罵聲中抱著二丫牽著大丫走了,可不能讓小姑娘再聽這些話。
回頭她得跟廖主任還有陳招娣好好說說,彆講話嘴上不把門,這可是兩個正兒八經的小姑娘。
她哼著小曲兒進衛生院的門,走進急診大廳,就瞧見了張熟悉的臉。
餘秋瞧著老太笑:“大娘,你跟大爹從天安.門回來了呀。”
王大夫的本家大爹也咧開嘴巴笑,鼻孔裡頭插著氧氣,說話雖然喘氣,瞧著卻還精神:“回來咯,我還上了長城。”
大爹這輩子沒見過主席,也沒瞧過天.安門,眼看著就要死了,他存了個心願,就是去一趟京城,好歹瞧瞧主席。
主席真人自然是見不著的,可是站在□□前,看著像,他就滿心歡喜。
他跟家裡人表達了意思之後,他老伴立刻拍板,同意了這樁事,不就是出去逛逛嗎?正好,她這輩子去過的最遠地方就是省城陪著老頭子看病,現在她也想去看看□□。
大隊好說話,公社也沒意見,條子開了,章子蓋了,介紹信寫了,劉主任還特地跟自己的老戰友老朋友打了電話,幫忙打招呼在路上好照應著。
於是上個月開了春,天氣暖和之後,老頭老太就先坐船再坐車,然後再上火車,列車行駛在春天中,承載了老人一輩子的希望。
老太拉著何東勝的手,一個勁兒地道謝:“虧得你哦,沒得你,買不到票的。”
除了買票之外,何東勝還給他們設計了行程圖,把出門在外樣樣樁樁的事情都考慮到了,又讓人在外頭照應他們。
“還有小韓,他那個同學不僅在車上給我們倒水送吃的,下了火車,還把我們一路送去腳店。”
老太太滿心歡喜,“都是好孩子,多虧了你們。”
老人這麼說的時候,餘秋還挺驚訝,現在根本不允許搞私人經濟,沒想到居然還有腳店偷偷生存了下去。
也是,人總要活著,總有出行的需求,又不是所有人都住得起好幾塊錢一宿天的旅館,總得有人住腳店,也總得有人靠腳店維持生存。
何東勝衝著大爹大娘笑:“你們太客氣了,我又沒做什麼。大爹,□□可威武,是不是瞧著氣派都不一樣?”
“那可不一樣。”老頭子十分肯定,“哎喲,我一走進去啊,我就覺得那吸進鼻子裡頭的氣都不一樣。”
說著,他立刻催促老伴拿照片給人家看,“你看看,是不是不一樣啊?這裡頭的照片都不一樣,有顏色呢!”
餘秋十分稀奇,居然還有彩照?她聽說要到80年代彩照才正兒八經普及開來。
她不由得好奇:“這是誰給你們拍的照片啊?”
老太笑容滿麵:“我們也不認識人家。我們就是走過去,人家在旁邊玩,主動給我們拍照片。哎呀,太和氣了,我要給他錢他還不肯收,完了又約定了時間把洗好的照片給我們,這照片拍的可真好,跟活人一樣。”
的確拍的很好,餘秋不懂攝影,可仍然能夠看出來拍這照片的人應該受過專門的訓練,或者對攝影頗有研究,所以照片的選景以及構圖都相當精巧。
照片中的兩位老人肩並肩站著,身上沐浴著陽光,看著可真歡喜。
餘秋由衷地讚歎:“這照片可真好。”
老頭子咧開嘴巴笑:“我也覺得好,我就要這照片畫像,到時候辦喪事也不愁沒張相了。”
餘秋鼻子一酸。
老太立刻說自己的老伴:“瞧瞧你,儘說這個,能挨一天是一天,你也不挨到了廟會開的時候了嗎,我推你出去看熱鬨。”
說著,她把老頭子推出了門外。
其實說是推車,也簡陋的很,就是用張舊椅子改造的下麵裝了一排輪子,前頭又加了個杠子,防止老頭直接衝出去。
輪椅太貴了,他們就是再想奢侈地享受,也沒能力奢侈得起。
陳招娣過來領走了大丫二丫,一再保證絕對不在兩個丫頭麵前說怪話,他們夫妻倆要帶著小姑娘上交流會逛逛呢。
餘秋自己還要上班,又不能勉強,隻好放手,讓兩個妞妞兒出去玩。今兒可是禮拜天,是該好好鬆快鬆快。
何東勝要送餘秋上樓去,卻被餘秋直接攔住:“行了,你趕緊做你的正經事去。胃鏡,我們要趕緊把電子胃鏡做出來。”
對,她就是失心瘋,現在世界上最先進的胃鏡還隻是纖維胃鏡,可是她就是要抄道轉彎。
她看著這老爺子就心裡頭難受,因為胃癌如果能夠早期發現並給予積極治療的話,預後結果往往讓人滿意。
可是在這一方麵,國內做的不夠,他們省人醫消化內科胃鏡室的主任每次去日本交流回來都唉聲歎氣,十分悲觀地表示他們差了日本不止10年。
因為日本的早期胃癌症以及癌前病變胃鏡檢查率相當高,人家敢喊口號要30年內消滅胃癌。
這當然不是雙方儀器設備的差距大,也不是兩國醫生的水平天壤之彆,而是診療是否規範以及醫生是不是在超負荷工作。
半個小時做一次胃鏡看到的東西,肯定要比10分鐘更細致呀。隻可惜這在國內的胃鏡室很難做到,因為病人實在太多了。他們等待的時間又太長,做胃鏡時感覺不舒服,未必能夠耐受半個小時。
餘秋搖搖頭。
這些暫時還是後話,大不了就按照省人醫胃鏡室主任的要求,所有的大夫在上手給人做胃鏡之前,自己先接受一次不打麻醉的胃鏡檢查,以後他們就知道該如何輕柔的操作,減輕病人的痛苦了。
普遍開展電子胃鏡檢查,在胃癌高危人群中,定期體檢,肯定能夠提高胃癌早期發現率。就像這位老爺子,他其實就是胃癌的高危人群,要是早點兒檢查治療的話,也許就不用走到這一步了。
何東勝沒辦法,隻能目送餘秋上樓去:“你中午想吃點兒什麼?我給你弄。”
餘秋連連擺手:“不用了,你先忙你自己的事去。現在有這麼多事情要做呢,我們不能耽誤時間。我們偷懶一會兒,就意味著有很多人要遭受更多的痛苦,甚至是沒有辦法挽回的災難。”
快點兒吧,再快點兒,時間停不下來,他們就隻能跟時間賽跑。
何東勝其實想跟餘秋說說話的。因為剛才他的母親又焦急又悲傷地追問他是不是想跟小秋大夫談朋友。
當母親聽到肯定的答複之後,一向堅強的母親居然掉下了眼淚,滿眼滿臉的憂愁,害怕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到時候他們都會受到傷害。
何東勝當然知道小秋很優秀,也明白他們之間的身份隔著一條天塹鴻溝。要不是現在奇怪的情況,他們的人生根本就不可能產生任何交集。
可是年輕的生產隊長有自己的執著,既然講不能唯出身論,那也不能管什麼教授農民。人過成什麼樣子,要看自己。他跟小秋有著共同的事業追求,他有信心跟小秋共同進步。
要是有一天真像他媽說的那樣,他們之間隔著高山跟大海,變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就隻能跟老話說的那樣,一彆兩寬,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