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不及看內容,郝紅梅已經劈裡啪啦竹筒倒豆子,將信件的大概意思說了一遍:“這個張鐵生想乾嘛呀?他自己沒複習考不好,乾嘛要拉大家都下水?”
郝紅梅雖然到現在還不是共青團員,但她也有自己的政治敏感度。這份報紙是昨天晚上到供銷社來買東西的客人丟下的。
她今天看了嚇了一跳,又跟表姐商量,兩人越說越害怕,總覺得搞不好又要變天了。
這可是《人民日報》,一般的文章能登上去嗎?登上去了就是風向標,提示老天爺又要變臉了。
李偉民囫圇吞棗,匆匆掃過,然後說郝紅梅:“你就彆杞人憂天了,這是遼寧的事情,跟咱們這兒不搭尬。咱們省的態度你又不是沒看到,餘秋他們都已經去麵試過了,學校都定下來名單了,肯定沒得變。”
餘秋卻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隻念叨了一句:“今兒是中元節吧?”
郝紅梅點點頭:“是啊,七月半。”
餘秋笑了起來:“白日見鬼哦。”
其實報紙是8月10號的舊報紙,今天已經8月13號了,看,新聞傳過來都成了舊聞。
侯向群已經跟病人談完了,也讓家屬按了手印,聽到他們說話,頗為好奇:“你們在講什麼呀?”
“沒什麼。”餘秋保持微笑,“趕緊開刀吧。”
李偉民還在說郝紅梅:“哎呀,你這姑娘什麼都好,就是聽風就是雨。報紙而已,這報紙還誇過林飆呢,一口一個接班人,現在翻臉比翻書還快。”
郝紅梅這才捂著胸口,惴惴不安地看餘秋:“真的沒事嗎?”
餘秋笑著摸摸她的頭:“你趕緊去打飯吧,你姐需要營養,她身體太虛弱了。何東勝帶了雞蛋過來,大師傅幫忙打了蛋花,你自己去拿。”
郝紅梅看她態度平和,感覺事情應當不大,收起報紙,打飯去了。
李偉民跟著上台拉鉤,手術都開始了,他還在笑郝紅梅一驚一乍的,一點兒也不文氣。
“人家文不文氣關你什麼事?”王大夫給餘秋做一助,沒好氣地懟了李偉民一句。
不想小李大夫立刻抓到了話頭子,開始怪笑:“嘿,我就知道你對我們的紅梅不一樣,人家還送你鋼筆了吧。”
王大夫頓時漲紅了臉:“你胡說八道什麼呀?那是我托她幫我帶的鋼筆。”
餘秋輕咳了一聲,兩人趕緊都閉上嘴巴。
一台卵巢癌腫瘤細胞減滅術從早上七點鐘一直開到中午一點半,所有人肚子都餓得咕咕叫。
病人肚子裡頭的東西漸漸減少,放在托盤上的標本一件件增多,掛著的藥水一瓶接著一瓶,侯向群的目光不時掃過那台心電監護儀。
就從來沒有餘秋留不下來的東西。一並留下的還有工人醫院的病理科老師,他們開了這麼多癌症,總不能每個標本再送到城裡頭去化驗吧。
餘秋見縫插針,還特地安排兩男兩女四位學生給病理科老師做助手。
機會已經擺在他們麵前,台子都給他們搭好了,要是幾個月下來,他們還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學不到的話,那隻能說他們天生不是吃這碗飯的料子,怨不得彆人了。
侯向群看著餘秋清掃淋巴結,話到嘴邊幾次都又被他咽了下去。
摸著良心說,他也對那張報紙心裡頭打鼓,不知道上頭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所謂順義民意,不過是說說而已。
你要問這幫知青是願意參加高考上大學還是情願下鄉?看到大家積極踴躍參加高考就知道答案了。
可當初取消高考不也就是上麵一句話的事情嗎?現在恢複高考還是上麵的一句話。
誰曉得會不會再來一句話,高考又完蛋了。朝令夕改的事情發生多了,大家也就見怪不怪。
餘秋開口問了句:“血壓多少?”
侯向群趕緊收斂心神:“110/70mmHg。”
餘秋“嗯”了一聲,又提醒他:“注意一下她的體溫。”
心神搖曳的麻醉醫生趕緊專心致誌起來,不敢再想彆的問題。
太陽從樹梢爬上山頭又漸漸跑到了天空中央,有要往邊上倒的趨勢時,餘秋開完了這台大手術。
的確是大手術,她不僅切了病人的子宮雙附件跟大網膜,盆腔卷地毯式後盆臟器切除,腸道吻合重建,手術一直開到上腹部,橫隔病灶、肝腎隱窩的病灶也被她一並端了。
到後麵標本袋都要不夠用了,護士又跑去拿了新的過來。
侯向群在邊上歎氣:“她要是好不起來,可真對不起受了這麼大的罪。”
餘秋向來擅長給自己的同伴潑冷水:“好起來的概率並不高,她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難聽點兒講,她如果能好起來,那就是老天爺可憐她,同閻王爺打了商量。”
李偉民笑了起來:“那今天這刀可開對了,今天七月半啊,鬼門開,閻王爺肯定忙得不可開交。老天爺過來跟他說話,他說不定就直接揮揮手,行了,彆囉嗦了,就照你說的辦。”
陳敏難得表示讚同他的話:“沒錯,就是這個道理。”
李偉民立刻得意洋洋,開始在女同學麵前臭屁:“哎呀,小陳大夫,其實我說話一直都挺有道理的。”
陳敏毫不猶豫地收回視線,看都不看她。
侯向群的肚子都咕咕叫的時候,餘秋終於通知清點器械,準備關複。
眾人齊齊地噓了口氣,他們對這個手術缺乏足夠的認知,不知道餘秋究竟要開到什麼時候,還會不會接著切東西。
護士清點完器械,確保沒有東西遺漏,餘秋招呼陳敏跟李偉民關腹,她在旁邊看著。
侯向群也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衝動,試探著問餘秋:“你說,那封信是不是在開玩笑啊?”
“肯定開玩笑啊。”李偉民一邊縫針一邊不以為然,“都已經考過了,也麵試過了,大家誌願都定下來了,這會兒弄出這麼個玩意頭算怎麼回事?”
這不是瞎胡鬨嘛。
餘秋卻知道這不是瞎胡鬨。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記憶當中,高考是1977或者是1978年才恢複的了。
因為出了白卷英雄,沒錯,白卷英雄張鐵生。
因為他的出現叫有心人抓住了機會,這場匆匆而起的高考又匆匆落幕。原本說好的文化選拔又變成了推薦。
各所大學都不敢招收高分考生,甚至出現了專門從排名倒數的學生裡頭挑選的怪相。
他的大學老師,有次上課的時候偶然提起這件事,當時就歎氣,說大學的脊梁骨就是這樣被打斷的,已經毫無風骨可言,再也不是保持學術獨立的大學。
高考匆匆落幕,此後重新恢複為推薦製,一直到文格結束後再度開始高考。
這件事情徹底傷了很多人的心,所以到了後期,各種亂象層出不窮,就連原本有心紮根建設農村的至今都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李偉民罵了一句:“狗日的,這家夥吃飽了撐的嗎?乾嘛折騰這種事情?簡直缺德冒煙了。”
“沒什麼好奇怪的,人都有維護自己利益的本能。前頭也是他們告訴他,學習文化知識並不重要的啊。”
在這個時代,階級.鬥爭天天抓,沒有階級觀念的人反而是異數。
半個世紀以後,人們常常詬病這個時代的人瘋了,完全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然而實際上我們自己又有多少獨立思考的意識呢?我們的思想基本上都是構架於我們接受到的信息上。
如果所有的聲音都在說是1,那你敢說2嗎?尤其是你說了就要被批判,所有人都唾棄你的時候,你隻會懷疑自己看錯了,那的確就是1。
餘秋歎了口氣,“真正應該罵的是那些把這件事情炒起來的人,當然他們也是察言觀色,順應上頭的意思而已。”
不然的話,就張鐵生一個小小的生產隊長,就是寫再多的信也翻不出天來。
他不過是剛好出現了,被人抓住了,當成了一枚棋子。
隻是這枚棋子被丟在了關鍵的位置上,一時間風雲色變,局勢也直轉直下。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關於《人.民日報》轉載張鐵生的那封信具體時間,我在網上達到的是兩個答案,一個是1973年8月10號,一個是1973年8月20號,報紙圖片實在是太模糊了,看不出來具體日期。我選擇的是第一個8月10號。
再一次強調,這是一篇架空文,架空文,架空文,架空文。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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