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場上一時間炸開了鍋, 憤怒的考生們直接嚷嚷起來。
誰說他們是白專路線, 有本事大家夥兒比比,看誰手掌上的繭子厚。他們沒有一天脫離勞動生產, 他們每天都在辛勤工作。
廖主任上上下下地打量那隊人馬, 臉上倒是露出了和氣的笑容,主動伸出手去跟人打招呼:“同誌, 你們是做哪方麵工作的呀。”
那領頭的中年男人, 卻沒有跟廖主任握手, 隻皮笑肉不笑:“我姓關, 我們是省白專路線調查組專門過來調查的。聽說這裡走白專路線很嚴重啊,貧下中農的意見很大, 我們傾聽群眾的呼聲, 特地過來好好調查調查。”
說話的時候,他眼睛梭巡校園,意味深長,“這學校還挺氣派, 辦學規模不小啊。”
廖主任連連擺手, 十分痛心疾首的模樣:“不行啊,我的關同誌,我們真是差遠了。偉大的主席早就隻是我們要辦721大學, 可惜到今天這個工作才剛開頭而已。主席說要將農村建設的跟城市一樣, 最起碼不比城市差。可是你看看現在,我們的學校也不行哦,都還是這麼破舊的房子, 我們想要翻新蓋大房子,都沒的材料。我們想往市裡頭打報告,打了好幾回都不批。今天見到你們這些省城來的同誌,我要好好訴訴苦。我們貧下中農的日子很不容易的。”
那關同誌發現自己不能任憑麵前的這位革委會主任繼續發揮下去,否則的話說不定這人能拉著他直接哭一晚上的窮。
關同誌直接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又重新切入話題:“我是來調查白專路線的,你要反映的問題不歸我們管。”
校園裡頭的學生們愈發憤怒,調查白專路線為什麼要調查他們?他們是踏踏實實的勞動者,在實踐中學習,又將學習到的東西反饋到實踐中去,他們一直遵循主席的指示,他們從來都不是什麼白專的秀才。
就他們這些沒有背景的人,真走白專路線不勞動的話,早就餓死啦。
廖主任拍著腦袋,一疊聲地叫好:“對對對,我一直都非常反對白專,我今天特地到夜校來,就是要告訴所有的社員同誌們,我們一定要積極遵循主席的指示,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好好學習的目的是什麼?是用學習來抓生產促格命,這樣才能一步步往上做好社會主義建設。”
他拍著胸口,活像是演講一般,無比痛心的模樣,“我們要警惕啊!同誌們,我們一直都得警惕。紙上談兵的那一套我們不搞,白專路線更是要被我們踩在腳底下,狠狠地踏上去,直接踩成粉末。”
他頭一回手一揮,指著身後的學生們,“關同誌,我今天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檢查他們的工分本。我們這個農民夜校的頭一條規定就是工分本子不滿的,不要來學習。
不要以為學習是偷懶躲避格命生產的手段。我們傳授的知識那都是在勞動實踐中才能夠起作用的。那些花裡胡哨虛假的東西,沒有用,我們也堅決不能碰。”
他說的唾沫橫飛,那位關同誌幾次想要開口都沒能找到插話的點,隻能任憑他發揮下去。
好在廖主任似乎終於想起了對方下鄉的真正目的,天花亂墜的自我吹噓了一番之後,可算是說到了正題。
他一個個的點人頭:“你、你、你,把你們的工分本子都拿出來,叫調查組的同誌好好看看,是不是都滿的?”
考生們前頭就收到了廖主任的命令,要求他們工分本子隨身揣著,他隨時都會過來檢查。
他先前那一番發作,嚇得這群年輕人不輕。眾人莫名其妙就對廖主任抱有強烈的愧疚思想,生怕自己做的不到位,又惹怒了廖主任,哪裡還敢不聽話啊。
現在廖主任一發話,大家夥兒立刻掏本子。
廖主任在旁邊一個勁兒地催促檢查組:“你們好好檢查,仔細檢查,我就怕這群崽子們,耍小聰明會糊弄我,由你們幫忙檢查把關我就不怕了。”
說著他還招呼普通的夜校學生們,“你們也是啊,都給我把工分本子掏出來,難得有省城的同誌下來呢,讓調查組的同誌好好給你們看看。要是你們裡頭有白專分子,我第一個不答應。我立刻就揪出來批評。
那些個白專路線我清楚,當年我們就抓過,一頭紮在紙堆裡專門搞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一門心思想著自己成名成家,隻顧個人不管集體,壞的很呢。”
他語氣嚴厲,表情也凶得很,結果嚇得一個高小畢業生直接抹起了眼淚,結結巴巴地強調:“我年紀小還拿不到滿分工,隻能拿6分工。我沒逃避過勞動生產,我都是晚上才過來學習的,我想學了養兔子的技術,回去好好的養兔子剪兔毛給國家創外彙。”
旁邊一群農民也跟著附和,紛紛表明自己來學校的立場,都是學習怎麼搞農業生產,怎麼種中草藥,怎麼養豬養兔子,好支援國家建設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喳喳的,圍著調查組的人團團轉,非得從對方口中聽出一句肯定的回答:“你不是走白專路線。”,才肯罷休。
調查組的人怎麼肯輕易下結論,結果這幫農民一個比一個執拗,對方不鬆口,他們就不撒手,大有跟對方糾纏到底的架勢。
現在正是農閒時節,每天晚上各個公社各個大隊過來上課的農民特彆多。
這麼多人圍著調查組,搞得那位關同誌不勝其煩,一聲怒吼:“你們想乾嘛?我告訴你們,你們不要蓄意破壞白專路線的調查,這是在包庇。”
他不吼還好,這一吼,夜校的農民就不高興了。
說他們是走白專路線要調查的是這幫家夥,現在他們澄清謠言表明自己紅專勞動者,這幫人還想硬把屎盆子扣在他們頭上不成?
眼看學校裡頭鬨得越來越厲害,專案組的人都快要壓不住的時候,還是廖主任善解人意地開口幫他們解了圍:“省城的同誌們,你們檢查好工分本了沒有?來來來一個個排好隊,都給我認真地接受檢查。”
說著他還開口,嗬斥要往上頭湊的趙二哥,“你跑過來湊什麼熱鬨,甭以為我不知道,連預考都沒過的家夥,怎麼可能混得上縣城的考場。”
旁邊人都發出了哄笑聲,調查組的人灰頭土臉的,是真的滿頭灰。
鄉下的小學又沒有什麼水泥地,操場就是硬土,這麼多人擠在一起,砰砰砰的走個不停,那揚起的灰塵可不就撲了他們滿臉。可惜他們還不敢抱怨,自己就是下來調查搞資本主義白專,哪裡還能要求享受?
一隊人馬忙活了半天,可算是將那些考生的工分本子都看了一遍。
廖主任笑容可掬:“我說的吧,我們江縣在抓白專路線問題上一直都非常警惕,絕對不會讓人混進來破壞了我們的社會主義建設的。”
白洋河的民兵隊長叫了起來:“這些工分沒有一個是他們掙的,他們天天在這兒死讀書,做書呆子怎麼可能有工分,這都是他們掏腰包買的。”
說著,他冷笑出聲,“一人一台收割機外加插秧機,買了兩個月的工分,這事情我清楚的很。”
廖主任直接倒吸了一口涼氣,十分驚訝的樣子:“乖乖,一人一台收割機,一人一台插秧機,這是地主老財哦,好厚的家底子。”
說話的時候,學校門口又走進了一隊人馬。
何東勝打頭,身上扛著槍,旁邊的鄭衛紅也是全副武裝。他們身後跟著的一堆小夥子們,個個都是滿頭大汗,臉蛋紅撲撲的。
堵在學校門口的人不由自主的分出條道路來,人潮如同被摩西劈開的海,隻露出中間一個個扛著槍的民兵。
調查組的關同誌臉色大變,麵沉如水:“這是什麼意思?扛著槍過來歡迎我們嗎?
何東勝莫名其妙,皺著眉頭道:“你這位同誌講話可真是有意思,你沒有聽到中央的號召嗎?要警惕敵人的破壞,要緊抓階級鬥爭不放鬆。民兵訓練時時抓,一刻都不能放鬆。你是什麼人?說這種怪話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他原本就人高馬大,身上又背著槍,這一般疾言厲色簡直如暴風驟雨,劈裡啪啦打在人身上,生疼。
關同誌預估不足,沒想到對方居然如此態度強硬,還敢武裝反抗調查,一時間竟沒壓住場子,叫他逼的往後退了一步,頓時整個人都灰頭土臉起來。
廖主任開口幫忙解圍:“不要誤會,何隊長,這是省城下來的同誌。”
對著廖主任,何東勝倒是和顏悅色:“哎呀,主任您說笑了,我們楊樹灣的家底子可薄了,哪有什麼厚家底子。”
跟在後頭的大隊書記也連連點頭沒錯,誰不曉得我們楊樹灣不容易啊,想張羅點兒東西比登天還難。
廖主任直接喊停:“你也彆給我哭窮,你跟調查組的同誌們說說,這一台收割機一台插秧機要多少錢?”
何東勝立刻一副主顧上門,喜不勝喜的模樣,對著關同誌如春風拂麵,熱情洋溢地介紹起他們的收割機與插秧機。
他們都是因地製宜,積極響應中央的號召,一心奔著農業現代化去的。這收割機與插秧機都誰用的很,尤其是和本地進行作業,麥子就是長在山上也不用擔心機器開不了,照樣刷刷刷割的飛快。至於價錢嘛,良心假,便宜的很,每台500塊。
廖主任在旁邊一個勁兒的倒吸涼氣:“乖乖,你們一個個家裡頭都很有錢啊。1000塊錢說掏就掏。”
說著他還一個個的點人頭,當場反駁大隊書記,“就光這麼些人,你們拿了多少錢,還說家底子不厚。”
大隊書記立刻喊冤枉,什麼錢啊,從頭到尾他們都沒見到錢。
何東勝也是滿頭霧水的模樣:“廖主任您忘了嗎?當初您視察我們的手工農機合作社的時候,就說不能光我們搞農業現代化,也要支援其他兄弟大隊,我們沒收錢呢。”
說著,他還指著白洋河大隊的民兵隊長向他求證,“陳大哥,這事情你總歸該有印象吧,你們大隊的機子是你帶人來拖走的,你有給我掏鈔票嗎?”
陳隊長急了:“我掏什麼鈔票,這個是他……”
他抬起眼睛找到了小周的堂哥,“他掏錢買的啊。”
小周的堂哥怎麼會承認,他相當不客氣地懟回頭,“陳隊長,我們家可我不比你們家家大業大,1000塊錢活像是十頭八塊,掏出來都輕飄飄的。”
其他人也跟著搖頭,堅決否認自己掏錢買了農具。不是他們沒有為生產對奉獻的心實在是他們沒有這個經濟實力呀。
廖主任猛地一拍巴掌,恍然大悟的模樣:“哎喲,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大隊書記跟何東勝,嘴巴嘖嘖出聲,“我可真是得識彆三日當刮目相看了。你們居然能這麼大方。”
大隊書記滿臉耿直:“這不是大不大方的問題,是雙搶呢,耽誤了一天的農時,就要耽誤一年的收成。”
他們在這邊高風亮節著,陳隊長卻要氣急敗壞了。
睜眼說瞎話講的就是他們這幫人,那些農具明明就是這些考生買的,目的就是為了取得工分。
廖主任鼻孔裡頭噴氣:“拿農具換工分,這事兒你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
陳隊長脫口而出:“我當然知道了,當時就是在這兒我們說定了的,想要脫產學習就得拿收割機跟插秧機來換。您當時也在呀,廖主任。我不比您,貴人多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