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灣大隊的大隊書記去縣裡頭當官了, 那麼大隊就得再選出一位新的領導。
全隊男女老少齊聚一堂,先是吃了一頓壓驚慶豐收飯,乾掉了兩頭大肥豬,然後抹著嘴巴開始選舉他們的父母官。
原本大家想的也挺簡單, 既然大爹要去縣裡頭, 順理成章的,民兵隊長何東勝就直接從二把手升為一把手。
反正這娃娃是大家夥兒瞧著長大的, 心氣正, 有學問,做事踏實,腦袋瓜子又靈活, 最重要的是大公無私,不小鼻子小眼睛。
他們6隊弄出來了好玩意, 就一點兒不藏著掖著, 立刻教給其他生產隊。今年糧食大豐收, 魚跟鴨蛋吃不完, 東勝這孩子得記頭等功呢。
結果大隊書記直接擺擺手:“不行, 東勝也進縣革委會了。”
不少人還是頭回聽說這件事, 頓時驚得不得了。
乖乖, 他們楊樹灣今兒不僅飛出了金鳳凰, 還鯉魚躍龍門呢, 一下子出了兩個縣裡頭的大乾部。
大隊書記笑著罵眾人:“就是東勝人沒被選到縣裡頭,你們也不能把他留下。你們也不想想看我鬥大的字不識兩籮筐,我又沒文化。不把東勝帶在身邊, 到時候讓我看那些文件,不是要了我的命嗎?”
到現在為止,他都不樂意當這個縣裡頭的乾部,他壓根就不是坐在辦公室裡頭看文件的料。
他已經習慣了天天在田間地頭工廠裡溜達,碰上事情就趕緊解決,遲了一分鐘,他都急得嘴上要起燎泡。
要他這個地裡頭刨了一輩子食的老農民,穿著齊齊整整做乾部,他一點兒都不自在。
底下的社員們立刻鼓噪起來:“當當當,大爹,你得當。你不當這個乾部,叫壞人當了可怎麼辦?起業家艱難敗家易,隻要來個烏龜王八蛋,咱們辛辛苦苦乾下來的經驗就全毀了。”
遠的不說,就說前頭那些調查組的吧,搞得村子裡頭雞飛狗跳,一雙雙眼睛斜的瞧見什麼都說是資本主義的尾巴又要殺雞,又要宰豬,活像他們那一身身油光水滑的肉是吃泥巴長出來的。
這樣的人要是當了乾部,保不齊是會吃人肉的。
大隊書記的手往下壓了壓:“行啦,有事說事,咱們趕緊開始把人選出來吧。咱們簡單點兒,各個生產隊都推人出來,到時候大家舉手表決,誰的票數最高就選誰。”
這事兒各個生產隊自己也開小會討論過,感覺創業艱難守業更難,更何況還得發揚光大,做好先進典型。
這麼一來的話,選乾部就得大膽點兒,不能光守著老思路,得把方方麵麵的能人都選出來。
有人推舉大隊書記家的禾真嬸嬸。婦女也得半邊天。沒得道理說女同誌就不行。
禾真嬸嬸管著隊裡頭的手工縫紉合作社,成績呱呱叫,出去的東西人人都豎著大拇指叫好。記工分算賬,一本賬平平整整,哪個也沒得意見,大家夥兒都服。
禾真嬸嬸卻直接婉言謝絕,她忙呢,合作社跟家裡頭都好多的事情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大隊書記可不能乾,再乾的話她要累趴下了。
還有人推選趙大爹,趙家是楊樹灣出了名的齊整人。兒女雙全,夫妻和睦,兩代人關係又沒得話說,瞧著就是叫人歡喜的模樣。大家夥兒瞅著他家的瓦房有樣學樣,光去年到今年,大隊就有十來戶人家蓋了青磚大瓦房,往後還要起小樓房呢。
趙大爹是個做事有成算的,還是老黨員不用擔心,立場堅定不用擔心。
政治業務兩把抓,是合適的人選。
趙大爹也搖頭,這活兒他不接,東勝都走了,他們6隊的工作誰來乾,還得他這個副隊長頂上去。
“叫我嬸嬸接。”旁邊有人提議,“婦女隊長當隊長,沒的話講。”
趙大嬸搖頭擺手:“不行不行,我孫女兒小,我家老二又要養了,我可忙不贏。我還想踏踏實實當奶奶呢。”
旁邊人立刻哄笑起來,喲喲喲,歡喜的唻,兩個二媳婦前後腳生娃娃,家裡頭真是要熱鬨死了。
趙大爹也替他們夫妻往外推,他們年紀大了,也沒什麼文化,上頭的政策理解不透徹。萬一不小心就踩了雷,自己心裡頭都沒數。
又有人推舉鄭大爹,鄭家也是和和氣氣的,叫人沒的話說。
鄭大爹當然不肯,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現在他管著建築隊就忙得要死,哪裡有空當大隊領導。再說了,要說起理解政策的話,他連趙大爹都不如。兩個老哥倆,老大彆說老二,還是嗬嗬嗬吧。
李紅兵吃得肚子溜圓,小孩子也要湊熱鬨,這會兒扯著嗓子喊起來:“你們還說要眼睛放寬了選呢。那為什麼不選我小楊哥哥,還有我陸師傅呀?”
一句話石破天驚,原本在旁邊看著笑嗬嗬看鄉村基層選舉的知青跟高級知識分子們全都驚呆了,怎麼一下子把他們都框進去了。
李紅兵卻神氣活現的:“你們也說理解政策有困難,那就應該找文化人啊。要說有文化,誰比得上我陸師傅他們。”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禾真嬸嬸頭一個點頭,放高了聲音說話:“沒錯,新楊樹灣人也是楊樹灣人,選乾部的時候大家夥兒都得上。”
陸師傅等人開始跟著搖頭,不成不成,他們是搞技術活的,做乾部太耗神了,搞不起來。
吳老師也拒絕提名,她現在是夜校的校長,負責統籌夜校的全部工作,每天忙得不可開交。要是他進了大隊部,手上的事情可怎麼辦?算了,當乾部她不在行,還是叫她做點兒自己熟悉的事吧。
餘教授跟餘秋在旁邊看得笑個不停。
倒是沒人為難他們父女,都曉得他們忙,沒看見醫院兩層樓外加醫療站全滿床了,外頭還有一堆人排隊嘛。
李紅兵跟他弟弟還有陳福順幾個小崽子不敢對陸師傅下手,逮著胡楊卻不撒手,直接將人拖上台,還起哄架秧子地喊:“大家夥兒看看我小楊哥哥可好?”
底下的農民齊齊喝彩:“好嘞!小胡會計是個好樣兒的。”
可憐胡楊叫,幾個師弟壓著愣是掙紮不開,一張臉照得通紅,額頭上都冒出了汗珠,開什麼玩笑啊,他怎麼能當大隊書記?這可是管著全隊人吃喝拉撒的人物。
留在楊樹灣學習的知青們卻給胡楊鼓勁:“小胡你上啊,我們看你就不錯。”
旁邊人跟著湊熱鬨,一個個喊得震天響。
沒錯啊,要說有文化,小胡會計也不差,假如不是後頭出了那狗屁打造的事情,小會計現在就是妥妥的省城大學的大學生。
要說腦袋瓜子靈活,小胡會計那腦袋真是沒話講,尤其是在造農具這一塊,陸師傅他們都說他有天賦,眼睛珠子一轉就是一個主意。
這要再講起對政策的理解,瞧瞧他們各個合作社牆上刷的標語。哎喲,全是小胡會計,從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裡頭翻出來的。
同樣一句話,小胡會計拿主席的指示一解釋,意思立刻不一樣。
調查組進村的事情讓大家夥兒明白了一個道理,他們是被婆婆管的媳婦呢,小日子過成怎麼樣?既要看自己怎麼做,也得看怎麼跟婆婆溝通好,婆婆沒壞心,可是不一定能夠理解,小媳婦有小媳婦的過法呀。
就衝著這一點,小胡會計也是沒人能取代的人才。
大家夥兒藏在心裡頭沒說出口的事,小胡會計的爹可是將軍,這說明什麼呀?朝中有人好做官。他們家曉得上麵的政策要怎麼弄。
胡楊還沒組織好語言拒絕這個選舉提名,底下的人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舉手表決。
行啦,就小胡會計吧。他們選下放知青當大隊書記,更加說明大家齊心協力,把勁兒往一塊兒使,都是要正正經經搞好農村建設呢。
旁人不代表他們這些城裡頭下來的娃娃,他們歡迎,個個都是寶貝疙瘩蛋,孵出來就是一窩金母雞。
胡楊可憐巴巴,真是在台上就要哭了:“我不行啊,我不會當。”
他雖然從下放開始就是大隊會計。可摸著良心說,這份工作隻占了他1/3不到的時間,他幾乎將所有的熱情都投放到農具生產發明上去了。
旁邊人卻安慰他:“沒事,我們楊樹灣的事情都是大隊支部商量著決定的。你慌個啥呀,不會的話,就跟叔叔伯伯大爹們多請教。”
胡楊還是不肯,他一個勁兒朝餘秋根何東勝的方向拱手作揖,求著兩人趕緊開口解救自己。
田雨也在旁邊抓餘秋的胳膊,急得不行。這怎麼行嗎?他們下鄉是要為貧下中農服務的,他們下鄉才一年多的功夫,哪裡能當乾部?
餘秋卻是笑,假裝自己病得頭昏眼花,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
說到底,楊樹灣人選胡楊當領導,除了的確喜歡這孩子以外,有很大一部分是看在他的身份背景上。
這可是將軍家的孩子,以後人家想再找他們楊樹灣的麻煩,就得好好掂量掂量,看看是不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農民有農民的政治智慧,千百年來口口相傳的文化教會了他們,扯虎皮做大旗是最有效果的。他們是最底層的民眾,誰都能在他們頭上踩一腳。背後沒人,活得太艱難。
為什麼封建社會會有人自願帶田投入大地主大官僚名下,心甘情願地當奴才?因為比起危機重重的獨自生活,背後有人才更安全,而且還能享受不少紅利。
餘秋的身後響起了重重的歎息聲,嚇得她趕緊扭過頭。
隻見廖主任一副被拋棄了的小媳婦模樣,滿臉悲戚地看著懷裡頭抱著的小女兒,好生淒涼:“乖乖喲,你爹爹我無能,以後怕是叫你吃不上乾飯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