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腳步聲消失了,足足過了一刻鐘之後,小房間的門才從外頭打開。
光線隨著門轉動落在餘秋的臉上。王同誌瞧見了她掛著的淚,十分詫異:“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他忍不住一陣緊張,媽呀,她可千萬不要這個時候撐不住。
餘秋搖搖頭,聲音沙啞:“我沒事,快點兒進去吧。”
這話正合他們的意思。
王同誌在前頭做引導,錢同誌從後麵推著她。他們俱急得不得了。領導都走了,這場表彰活動說不定已經結束了。
真是要命啊,他們可是犯了大大的錯誤。出這麼趟小小的公差,居然都沒有如期歸來。他們真是沒臉見人了。
眾人硬著頭皮進入禮堂,裡頭的人還沒有散去。
一群20歲上下的年輕人,個個臉上都閃爍著激動的神色,嘴裡頭不停地嘟囔著:“見主席,我們要見主席。”
餘秋生怕引起旁人的注意,隻悄摸摸地尋到了角落位置坐下去。
她剛剛坐定還沒有來得及打量周圍的環境,眼睛也隻看到橫幅上頭“上山下鄉”幾個字,就被旁邊的年輕人喊住了:“快,我們一起提要求,見主席。”
那年輕人眼睛亮晶晶,說話的時候口中噴出的氣體都帶著灼熱,似乎彰顯了他的內心熱情如火。
餘秋輕輕地“啊”了一聲,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見主席,主席不是剛剛才走的嗎?
那年輕人已經顧不上再同她說話,隨著大部隊的節奏跟著喊起來:“見主席,我們要見主席。”
聲音響亮無比。
餘秋下意識地尋找王同誌跟錢同誌的身影,想從他們的麵色當中看出端倪。她不至於眼拙到這份上,剛才從小房間外頭走過去的的確是主席呀。
周圍的聲浪此起彼伏,如大海般激情澎湃。
所有人的臉上都閃爍著狂熱的激動,每個人都希望見到主席。一如在外麵苦苦守候了幾天幾夜,就為了見偶像一麵的鐵杆粉絲。
旁人也許理解不能,然而對於心中有信仰的人來講,這些都是理所當然。
餘秋卻還驚詫莫名,主席剛走,這就意味著主席剛才應當在禮堂當中。
可是為什麼這些年輕人卻表現的好像前頭主席根本沒有出現過一樣?
又或者說主席為什麼沒有見他們?
難道是厭煩?那不至於。上山下鄉的知青似乎在曆史上並沒有被主席厭煩過,現在畢竟已經過了最狂熱的舞鬥時代。
餘秋的一顆心往下沉,不是不願見,不想見,那就是不能見。為什麼不能見?她相信現在還沒有人能夠裹挾住那位老人的意誌。
不是思想上的問題,那隻能是身體不允許了,他的身體健康,可能到了極為糟糕的地步。
再想起前頭開十大的時候,主席居然沒有發言,可見他的身體狀況很不怎麼樣。
也許今天的活動他想出席的,事實上他的確也來了,但是他的健康狀況又突然間惡化了,所以他不願意出現在人前,也不適合在人前露麵。
餘秋心裡頭亂糟糟的,一時間思緒萬千。領導人的身體狀況其實是張晴雨表,影響的是整個國家的天氣。
講台前方卻突然間發出鼓噪的聲響,聲浪一**的往後傳:“總理、總理、總理。”
餘秋猛的抬起頭,視網膜上倒映著主席台上出現的熟悉的身影。
這個熟悉帶有一種時空交錯的微妙幻象。一時間,餘秋以為自己坐在電影院裡頭,看著老人從3D影像中緩緩走出。
沒錯,是總理。
從曆史書中走出來的老人,從電影裡走過來的老人。
她對政治一直不感興趣,這位老人算是她唯一關注過的政治人物。
從十裡長街送總理到曆史書上渣得一塌糊塗的畫像都沒辦法掩飾,氣宇軒昂的美男子;她得說一聲,光陰從不負美人,真正的美人即使曆經歲月滄桑,依然有美人的姿態。
餘秋的眼淚又簌簌地往下掉。
她看著頭發花白,連眉毛都變成了灰色的老人,忍不住喉頭哽咽,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隻能壓抑地掉眼淚。
其實主席的身體不好,他的身體就好嗎?也許更糟糕吧。
現在的他應該飽受癌症的折磨,說不定早就吃不下,睡不著。他還有嚴重的心臟病,他每天都在超負荷工作,完全沒有養病的人該有的姿態。他現在最應該做的不是出來接見什麼群眾代表,而是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然而一個國家必須得有一張對外的名片。假如他跟主席都不出來見客,那麼會人心不穩的。
人的思想是一件很玄妙的東西,有的時候,精神象征所起的作用,遠遠超乎人的想象。
餘秋想起來自己上小學的時候,每天中午學校教室電視機中都會播放午間新聞。
一群小學生吃過了中午飯,也不出去玩,就認認真真地看午間新聞。
那個時候,阿拉伯世界有位傳奇人物叫阿拉法特。
小學生餘秋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乾什麼的,長大了的餘秋則沒有興趣去搜一搜這個名字,弄明白他的生平履曆。
她隻隱約記得當時阿拉法特病危,每天電視新聞裡頭都要放他的身體狀況。
當時她百思不得其解,完全理解不能一個已經病到連話都說不出來的老頭,究竟有什麼好稀奇的,為什麼全世界都要關注他的健康情況?明明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播放啊。
陪著孩子們一塊兒看電視的老師給出了解釋,因為他是他的信眾與追隨者們的精神信仰。有他在,才能人心穩定。假如他離開了,他的隊伍會四分五裂,陷入混亂,繼而影響到全球的局勢。
餘秋已經記不清楚後麵的局勢發展到底是不是如同老師說的那樣。
成長在和平年代的人,其實很難關注彆人是否生活在顛沛流離的戰亂中。
然而隨著年歲漸長,她相信老師說的是真的。人一定要有一個目標追隨,這樣才不至於迷亂了腳步。理想太過於虛無縹緲,一個具體的人物,更加容易充當人的精神偶像,因為那樣真實立體。
她的淚水不停的往外頭湧,模糊了她的視線,印在她瞳孔中的影像已經分散成三個不同的人影,有少年時代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意氣風發,有青年時期投身革命的毅然決然,有中年時代在外交舞台上維護大國尊嚴的力挽狂瀾;最終這些影像重疊到一起,變成了眼前的老人,年逾古稀,卻鞠躬儘瘁死而後已的老人。
餘秋一直在哭,她沒有辦法止住自己的眼淚。
她捂著臉,她想趴下來,她想蹲下去,她想尋找一個沒有人的角落抱著膝蓋嚎啕大哭。
然而這些她都做不到,她隻能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流淚。
台上的老人說話了。
也許是因為年齡的增長,他的聲音並不像電影電視裡頭播放的那樣清亮,帶了歲月的痕跡。
這個平緩溫和的聲音在台上同台下的年輕人們打了招呼,然後宣布:“同誌們,主席原本打算過來見一見大家。不過剛剛傳來消息,主席有重要的外事活動得參加,所以今天就不能來看望大家了。”
台下眾人因為總理的出現而激動不已的心情,瞬時間跌落到穀底。
主席不來了,所有人都麵麵相覷,像是被迎頭打了一棒子又如同被兜頭倒了一盆雪水。
然後不知道是誰捏緊了拳頭,振臂一呼:“見主席我們要見主席!”
剛剛停歇的聲浪又開始了,如果說前頭呼喚隻不過是海浪的正常起伏,那麼現在陣勢簡直就是狂風巨浪。
人們的呼喊彙聚成海洋,洶湧地拍擊著大禮堂的牆壁與屋頂,似乎要將整座建築物都掀翻。
在眾誌成城的呼喚聲中,就連總理的呼籲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大家齊心協力,都隻有一個要求,他們要見主席,他們今天一定要見到主席。
坐在餘秋旁邊的那位年輕人一直在揮舞著拳頭,聲嘶力竭地呐喊著。
他的眼睛撇到餘秋還在哭泣,忍不住推了她一把,催促道:“開口啊,我們一起提要求,我們今天一定要見到主席。”
餘秋哪裡提得出什麼要求,她完全不想做任何要求。
她驀地想到了很久以前,不知道從哪兒看到的一段話,大意是晚年的主席曾經自我調侃,他就是一尊大型的移動偶像,負責被人觀摩。
他也不容易吧。
餘秋的腦海中模模糊糊浮現出個念頭,走到這一步,他也免不了被時代洪流所裹挾,有的時候恐怕身不由己。這世間哪有人真正能夠做到隨心所欲呢?
台上的總理又發話了,他誠懇地請求眾人:“同誌們,這項外事活動非常重要,主席沒有辦法分.身過來,還請同誌們諒解。”
台下最初提出要求的年輕人又要喊話的時候,角落裡頭突然間傳出一個聲音:“對,我們不能這樣不懂事。”
那個聲音實在太過於響亮,以至於禮堂中眾人都忍不住轉過頭,朝聲音發出的方向看。
隻見一個塊頭小小,身形瘦削,麵色有些蒼白的年輕姑娘,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下站了起來。
她的身體小,發出的聲音卻大,簡直是聲嘶力竭的呐喊:“主席就像是我們的父母,他心疼憐惜關愛我們這些孩子。無論多辛苦,他都想著一定要見見我們。可是大人有大人的工作,主席必須得出席外事活動,我們不能像不懂事的小孩討糖吃一樣,非要鬨著這個時候見主席。
難道大人不需要出去工作嗎?大人有大人的工作,我們有我們的事情。並不是說主席今天不能親自出現在會場接見我們,就代表主席不願意見我們,不想理會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