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手術,從白天開到黑夜,又從夜闌如水開到天光大亮。
走出手術室的時候,餘秋看著太陽冉冉升起,隻覺得恍然如夢,仿佛生命都經曆了個輪回。
王同誌與錢同誌等在手術室門口,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轉,都快急死了。
這兩位年輕人一時間熱血上頭,本以為就算錯過兩個小時後的那班火車,他們也可以改夜裡十一點的那一班。他們還特地跟火車站上的人說好了,叫人家給留了兩張票,結果火車都要出發了,餘秋還是沒出手術室。
一宿的功能怎麼辦?隻能連著等唄,一等便是一宿的功夫。他們就想不明白了,怎麼做個手術就這麼耗時間。
又沒缺胳膊少腿,隻有兩根手指頭,不過把兩個手指頭接上去,怎麼開起來就沒完沒了。
餘秋精疲力儘,說話都壓不住諷刺:“嗯,你們以為是口袋破了兩個洞,直接上去縫吧縫吧就行了嗎?針給你,你自己縫。”
王同誌跟錢同誌被她噎住了,嘴巴張了幾張:“我們不是這意思,我們就是沒想到要開這麼久啊。”
餘秋合了下眼睛,沒接他們的話。當然了,你們以為的事情都非常簡單,替彆人慷慨激昂是這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
她抻著牆,站直了身體搖搖晃晃朝前頭走,還沒走兩步就是腿一軟,整個人就像煮熟了被撈起來又從筷子上滑脫的麵條一樣直接癱了下去。
跟在她後麵出手術室的醫生護士趕緊上前,一把扶住人。
“小秋大夫,你怎麼了?是不是低血糖?”
難得有機會現場觀摩學習了的孫大夫瞧著餘秋的臉色,立刻招呼護士拿葡萄糖過來,準備給餘秋掛上。
就看她現在的樣子,不明白前因後果的人還以為她是從手術台上爬下來的病人呢。
王同誌跟錢同誌一見護士要給餘秋紮針,全都露出了為難的神色。不行啊,他們得趕最近一班火車往京中去,否則的話,就要耽誤事情了。
其實現在都已經來不及了。
孫大夫沉下了臉,嚴肅地教育兩位年輕同誌:“你們怎麼能這樣呢?小秋大夫現在的情況應該立刻躺下來休息,好好接受治療。就是有再重要的事情,也比不上人的身體重要。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兩人支支吾吾:“這個表彰活動很重要,小秋大夫必須得去的。”
餘秋撬開了葡萄糖液的瓶子,抖著手抓住玻璃瓶,咕嚕嚕地灌下葡萄糖水,然後一抹嘴巴,終止了兩邊的爭端:“走吧,不要讓人為難。”
孫大夫還想再勸勸她。
餘秋做了一個謝謝的手勢,然後認真地看著他:“你記住一件事,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你首先要做的是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除了你自己以外,沒有人會把大夫當人看。你就是累死了也是應該的。這世界上多的是以聖人的標準要求彆人,慷他人之慨。
我瘧疾剛好,掉了十幾斤肉,血色素隻有70克,發燒到體溫表測不出來,人在鬼門關裡頭滾了幾趟,我爸爸跟我朋友都以為我要死了,結果我醒過來還不是照樣得給人開刀。
沒死,你爬也得爬上台,繼續做下去,還要慶幸自己居然還有資格給人開刀看病。死了,運氣好的話大概也就能一了百了。”
醫生護士們都露出了惻然的神色,總算明白過來為什麼整台手術過程中,這位大名鼎鼎的小秋大夫從頭到尾一句話沒說。
本來他們還有些腹誹,感覺這大夫實在有點兒不對路子,既然是開教學刀,那就應該關鍵步驟給予適當的講解啊,不然不就又成了看教學片了嗎?
現在看來不是人家不願意說話,而是人家根本就沒有力氣說話。
難怪前頭她要穿兩件手術衣上台,原來不是因為怕冷,而是她一早就預見等到開完刀,她身上的洗手衣也濕透了。為了防止汙染手術台,她才要堅持穿兩件衣服。
王同誌與錢同誌簡直是被架在火上烤,兩人又尷尬又窘迫,真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然而時間一格格地往前走,他們還要送餘秋進京,就隻能在醫生護士鄙夷的眼神中,趕緊帶著餘秋逃之夭夭。
時間實在太趕了,他們連讓餘秋坐下來好好吃頓早飯也做不到,真是愈發渣得令人發指。
兩人縮著腦袋,一直上了火車都不敢看餘秋的臉。
他倆真是無地自容啊。
因為上這一趟火車是臨時決定的,所以即便他們想儘了辦法,都還是弄不到臥鋪票。他們隻能讓餘秋擠在亂糟糟的人群中,一路坐去京中。
70年代的火車可沒有軟座,車椅硬邦邦的,餘秋坐在上頭,身體都忍不住往下呲溜。沒法子,她真的沒力氣,連坐都坐不安穩。
旁邊抱在母親懷裡頭的小孩拉了一泡屎,那鮮豔的乾濕混合物直接從尿片裡頭滾出來。
周圍人捂著鼻子,發出一陣嗷嗷的咒罵,真是大早上的就要惡心死人。
餘秋側過腦袋,她甚至沒有力氣站起來,往邊上回避一下。
其實也沒有地方可以回避,因為車廂裡頭跟下餃子一樣,擠擠挨挨的全是人。就連王同誌與錢同誌都是站著的,沒有一張座位。
“餘秋,哪位是餘秋大夫?”喇叭裡頭響起了列車員的聲音,“麻煩請到乘務員室來一趟。”
餘秋內心一陣絕望,她忍不住想要咆哮,大聲嘶吼,此人已死,有事燒紙。不要再找她了,她真的要死了。
麻蛋,明明現在沒有實名製乘車,為什麼他們還能找上她?
王同誌錢前同誌一副自己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模樣,全都垂著腦袋,再也不敢吭聲。
餘秋艱難地站起身,連看都懶得看他倆一眼,徑直往列車尾部的乘務員室走去。
這兩人不敢怠慢,又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後麵。好幾次餘秋都被擁擠的人群擠得快要摔倒的時候,他們趕緊伸出手去扶住人。
可即便如此,餘秋也沒有給他倆丁點兒好臉色。就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天王老子站在她麵前,她也沒可能給好臉啊。
她敲響了列車員室的門,迎上對方疑惑的眼神:“我就是餘秋,病人在哪兒?”
不想列車員卻露出欣喜的眼神:“哎喲,可找到你了。前頭我們就想找你來著,結果上車的時候太匆忙,兩邊錯過了。”
紮著兩個大辮子的年輕姑娘歡喜地將餘秋迎進了小小的乘務員室,又趕緊將那張小小的床鋪上的東西收拾乾淨,招呼餘秋躺上去睡覺。
“您彆嫌棄。”列車員有點兒不好意思,“床鋪都是新換的,被褥也拆洗過,乾淨的。我們這兒條件有限,實在找不到什麼好東西謝謝您。您就好好睡一覺,等車子到了京中,我再叫你。”
王同誌與錢同誌麵麵相覷,完全沒想到居然是列車員給餘秋走的後門,直接讓她享受到了臥鋪的待遇。
餘秋愣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來。她趕緊謝絕列車員的好意:“不用了,你也要休息呀。你們的工作也很辛苦的。”
列車員連連擺手:“我沒事,我跟同事一塊兒睡就行,我們有大通鋪。你好好睡,我給你去前頭餐車弄點兒吃的。真謝謝你,我代表我們所有人謝謝你,要不是你仗義出手,我們師傅的手指頭就保不住了。”
餘秋不敢說大話:“還要看後麵恢複的情況,我現在你也保證不了師傅的手指頭能長好。”
那年輕姑娘一笑兩隻眼睛就彎成了月牙兒:“可是有希望了,不是嗎?就算隻有一點兒希望那也是希望呢。再說,有很大的希望啊。”
餘秋笑了起來,輕輕地點頭:“嗯,師傅很想好起來,他說以後還要為廣大旅客好好做飯。”
列車員攙扶著餘秋上床躺好,然後轉身,準備去給餘秋弄吃的。
身後的小醫生卻伸手拽住了她的衣服,輕聲細語道:“同誌,我再麻煩你個事。剛才我坐的那個7號車廂,上麵有位帶小孩的婦女,麻煩你跟孩子媽媽說說,最好帶著孩子去醫院做個檢查。她家小孩馬上都要快滿月了,大便顏色不對,太黑了,而且小孩肚子也鼓的厲害。我怕有什麼問題,早點兒檢查早點發現早點治療,效果應該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