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前的大人正圍著小孩, 倒沒有注意到山上又多了客人。
寶英夫妻兩個連著幾天抱孩子上山來晃悠,打的都是曬太陽的旗號。孩子也鬼, 到了山洞附近, 要不嚎啕要不哼哼唧唧, 總歸都要鬨出動靜來, 非得人好好的哄他們才樂意。
每每此時, 老人都會放下案頭的書本, 出來逗一回孩子。態度親切的很, 就跟個老爺爺一樣。
寶英夫妻倆搞不懂老人為什麼要住在山洞裡頭。連村裡頭安排的好房子都不肯住,更彆說去城裡了。
兩口子私底下商量了一回,隻覺得煮席到底是煮席, 時時刻刻跟他們老百姓貼著心呢。
想當初煮席就是從陝北的窯洞開始, 帶領全國人瑉取得了反帝反封建的鬥爭勝利,推翻了三座大山,人家搞格命,坐上了王庭,那都是要吃香的喝辣的, 錦衣玉食的。哪個不是住漂亮的大屋子, 痛痛快快地享受?
就煮席不一樣,他時時刻刻惦記著老百姓呢,一點兒都不講究。
看看他現在身上穿的這身舊襖子,唉,真是講究點兒的人家的老爺子都不這麼穿。
瞧著簡直都不體麵了。
寶英這兩天老帶著孩子過來。一開始靠近煮席的時候還心慌手抖,幾乎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現在她看煮席就是個慈祥的老人。
她大著膽子提出來:“您老也應該做件新衣裳。天都冷了,穿個新襖子也好。”
老人瞧著一邊曬太陽一邊蹬腿的小東西,笑著應了一句:“你家今天今年要穿新衣裳啊?”
寶英的丈夫立刻點頭:“今年我們家自留地裡頭種了棉花,除了能彈床被子之外,還能再做三件襖子。給我爹媽各做一件,給我老婆做一件,剛剛好,布票我們都攢好了,錢也留著。等這個月底,就扯了布,開始做衣裳。”
老人聽了很高興:“不錯是該做兩身新衣裳的,到時候過年也喜慶。布還夠用啊?夠做襖子不?”
“夠的。”寶英連連點頭,“的確良不要布票。那個穿的挺闊闊,隻要準備好錢就行了。”
老人點點頭,像是感慨了一句:“還是技術好啊,不用棉花也織成布。棉花也是個好東西,打出來的籽還能榨油。你們吃棉籽油不?”
寶應兩口子連連搖頭:“不吃的,小秋大夫說那個吃多了容易中毒。我們家種花生跟油菜,都是吃菜籽油跟花生油。”
老人輕輕地噢了一聲,緩緩重複了一遍:“吃多了會中毒啊,那以後都彆吃這個了。榨出來的油就當工業油用吧。”
他轉頭叮囑了一遍身旁的工作人員,“跟他們講好好查一查,那個銀蒿子的油有沒有毒,要是有毒的話,那就做工業用油,不要給人吃了。”
工作人員趕緊記下。
寶英覷著老人的神色,又強調了一遍:“那您老也該做兩件新衣裳,不然,要是叫外國人瞧見了,肯定覺得咱們不氣派。”
老人笑了起來:“我要氣派做什麼,你們都氣派了,我自然就氣派了。我氣派,你們不氣派,那叫丟臉。”
曬飽了太陽的小東西開始哼哼唧唧的要吃奶了。這對兄妹可真是心有靈犀,一個要吃的,另一個就能感覺到,生怕自己吃了虧一樣,跟著嗯啊啊起來。
寶英兩口子趕緊抱著孩子去旁邊的山洞喂奶。他們轉過頭才看到餘秋陪著兩位老婦人站在山洞不遠的地方。
兩口子趕緊打招呼:“小秋大夫,你忙啊。”
餘秋尷尬得恨不能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這會兒隻好局促地含混應道:“我帶人上山逛逛。”
說著她連眼睛都不敢看女先生,隻跟王老夫人說話,“我去看兩個孩子啦,你們忙。”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想打自己嘴巴子。蠢貨呀,兩位老人上山來除了要曬曬太陽散散步,主要目的不就是為了看小家夥嘛。
她趕緊又往回找補:“就是這兩個小東西,可有意思了,能吃能睡能拉,特彆好玩。”
女先生衝著山洞門口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她沒有開口,隻抬腳走過去,看到兩個伸胳膊伸腿的小家夥時,笑著點頭誇獎:“真是兩個可愛的孩子,小心點兒,彆受涼了。”
寶英夫妻倆並沒有認出兩位老婦人。比起炙手可熱的領導夫人,這兩位赫赫有名的女格命者簡直是隱形一般的存在。除了他們身旁的人,幾乎都沒有人認識她們的臉。
瞧見有人誇獎孩子,寶英笑著表示感謝,還熱心地追問:“你家是什麼人過來生孩子呀?奶奶,我跟你講,打那個不痛的針,真的一點兒也不痛的。我生完兩個,都沒什麼感覺。”
老婦人笑著點頭,又讓旁邊的李姐拿出一個包裹,親手遞了過去:“我一早就聽說有龍鳳胎,我聽了可真歡喜。這是兩套小衣服,算我送給孩子的禮物。”
寶英兩口子趕緊謝絕她的好意,哪裡能讓人家破費呢。
“奶奶,你自己留著,你們家人生完孩子要用的。小孩子穿衣服可費了,一天一個樣子。”
女先生卻堅持:“收下吧,我沒有孩子的,我瞧著這對孩子就歡喜。”
寶英愣了下,十分同情這老婦人,她曾經飽受沒有孩子的痛苦太理解,懷不上娃娃是件多煎熬的事了。
樸實的農婦表達了自己的惋惜:“要是再早些年就好了,再早些年的話,小秋大夫他們也可以給你做個娃娃。我這個娃娃就是她做出來的。”
看看這位奶奶通身的氣派,一定是好人家出來的,嫁的也是好人家。那大戶人家,要是沒個子嗣日子可不是更加艱難。光是屋子裡婆婆妯娌嘴裡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活活淹死了。
旁邊的王老夫人叫了起來:“再早些年的話,小秋大夫可沒生呢。”
寶應這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道:“人家說一孕傻三年,瞧瞧我這腦袋瓜子,是林教授,讓林教授給你做。”
女先生笑著搖頭:“沒關係,現在你們有了孩子我也高興。”
兩個小家夥等的不耐煩了,哼哼唧唧的聲音愈發大起來,他們要吃奶啦。
寶英隻得趕緊道謝,跟丈夫一道抱著孩子往旁邊的山洞去。
餘秋被丟在原處,真是跟上去也不對,不跟上去更尷尬。
她又要自閉了,隻想挖個洞埋了自己。
那頭的老人家倒是主動同兩位老婦人打了招呼:“你們來了呀,什麼時候到的?要過來的時候,可以跟我講嘛,剛好一起坐車過來。”
王老夫人趕緊在中間做說客:“我們是昨天才決定過來的,倒是不知道您在這兒。我們是看了電影,覺得這邊很有意思,婦幼保健工作開展的有聲有色,就過來瞧瞧。”
老人像是反應不過來,疑惑地抬高了聲音:“昨天才出發的?怎麼這麼快呀。我坐了好幾天的車子。”
說完話,他才反應過來,“哦,你們是坐了飛機對不對?”
王老夫人點頭:“沒錯,剛好有一班飛機往這邊開,我們就先上了飛機,後來又坐了船。”
老人哦了一聲,然後語氣帶著點兒羨慕的意思:“你們可真好,還能坐飛機。我也想坐的,又快又方便,他們不讓我坐了。”
說著他嘿嘿笑了兩聲,像個孩子一樣,又帶著老人才有的自嘲,“我曉得他們怕我在飛機上死了,擔不起這個責任。”
王老夫人趕緊說話:“您怎麼能這樣講呢?”
老人擺擺手:“哎呀,我們都到這個年紀了,從心所欲,還不敢講這種話嗎?沒什麼的。是人總歸要死的,我又不可能真的萬歲。閻王爺喊我的時候,我還是得抬腿呀。人爭不過天的,怎麼都爭不過。”
他又衝女先生笑,“你肯出來走走,那是再好不過的。我聽他們講,你總是不出門,連公園都不去逛逛。”
女先生搖頭:“我去公園做什麼?周圍全是假遊客,因為我一個人逛公園,所有人都不能進園子了,多討人嫌啊。我還是識相點兒,不做多餘的事。”
老人點頭,像是感同身受:“我也不太敢出門,我一出去他們就忙死了,還打擾到彆人,怪招人不喜歡的。”
他又輕輕歎了口氣,“可是我就是在屋裡頭呆著,也還是討人嫌。我就隻好躲到山上來了,山上好山上清靜。你說你是過時的人,我也是過時的人,惹人厭噢。”
餘秋覺得後麵的話自己已經沒辦法再聽下去,她又不知道該怎麼找理由偷偷離開。
還是何東勝從旁邊伸出了手,抓著她的手腕子,兩人悄無聲息的退了開來。
山洞前頭的老人們還在說話,餘秋轉過頭,看老人滔滔不絕。隻可惜她不懂唇語,隻能瞧見老人的嘴巴一張一合。
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著老人的樣子,總覺得他似乎有點兒委屈。
真有意思呀,餘秋在心中歎息,明明應該委屈的人是女先生才對。
她印象當中,因為對文格不滿,女先生連著寫過幾封信給老人表達自己的看法。結果得到的回應卻是假如女先生不能接受社會的變化,那她大可以去島上或者出國,他絕對不會挽留的。
這話可以說是已經很惡毒了,相當於紅果果的過河拆橋,又或者說是像一記耳光抽在女先生的臉上,嘲笑她對於正治的天真。哪裡有對錯,不過是利益而已。
當初需要她出來撐這個門麵的時候,他們就苦苦相勸,硬是把她請出山充當瑉煮人士心中的定海神針。
結果現在覺得江山坐牢了,他們這幫人多餘了,就不問青紅皂白,隨便扣上頂帽子,大肆打壓,容不得一絲一毫不一樣的聲音。
其實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有覺得他們是自己人,不過是當初需要籠絡人心,所以才做出寬容瑉煮的樣子來哄騙人罷了。等到羽翼豐滿覺得沒必要做低伏小了,那就趕緊拿出主人翁的架勢,暴露本來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