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太太以一種母獸的執著, 在外頭奔波行走。
光是找律師的事情, 就足夠讓她焦頭爛額。她原本想從香港延請大律師, 但不幸的是,香港的律師並不熟悉大陸的法律。所以一番周折下來, 功成名就的大律師決心愛惜羽毛,不輕易趟這趟渾水。免得到時候丟了麵子是小事, 沒了性命是大事。
紅色中國在大部分人眼中是與法律無關的,因為法治意味著資本主義的迫害。行政命令代替了法律的意義,所有規則的執行帶有強大的彈性。
阮太太被迫退而求其次, 開始在島上尋找律師。
悲慘的是,即便她帶著嫌棄的心想同大陸律師合作, 現在大陸根本就沒有從事專業律師工作的人。司法部之前都已經撤銷那麼多年了, 律師作為資本主義的象征, 根本沒有生存的土壤。所以即便有法律工作者也沒辦法,阮太太短時間內找到他們也沒有門路。
餘秋甚至懷疑,就算有先前從事相關工作的人此刻也絕對不會冒出頭來。開玩笑,跟政府打官司,還是幫華僑,這可是涉及到一個政治站位問題。
哪個發瘋,冒這個險?經曆過動亂紛爭飽受劈鬥折磨的人, 最擅長的就是遠離可能會將自己拉入漩渦的紛爭。
這是生存與死亡中鍛煉出來的直覺,就像上過戰場的老兵對於危險無比敏銳一般。
兩條路都受到了阻攔,阮太太改變思路,決定就在華僑人群當中尋找。一同撤上海南島的人群結構極為複雜, 幾乎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自然不缺乏頗有成就的律師。
大家同根同源,今天她兒子的遭遇就是明天眾人將要麵臨的未來。假如這個時候他們不團結一致的話,他們就成了被拔掉牙齒跟爪子的老虎,由著公產黨政府為所欲為。
今天公產黨可以找到這個理由來整治人,明天他們就能夠尋找另外一個借口找出問題來。反正規則掌握在他們手裡頭,他們想怎麼盤剝就怎麼盤剝。
不曉得是阮太太開出的酬勞實在令人滿意還是她的話確實引起了法律工作者的警覺,反正在忙碌了個把月之後,終於有人願意接手阮書俊的辯護工作。
那位律師過來辦手續的時候,頗為認真地同特地前來接待的廖組長強調:“我沒有挑戰貴政府權威的意思,但我想說天賦人權,不管是在什麼國家地區在任何時代,犯罪嫌疑人都有權替自己辯護。即便是腐朽落後的封建王朝,統治者也不應當剝奪人說話的權利。”
廖組長笑容可掬:“當然,我們歡迎法律工作者加入到我們的法製建設工作中來。時代在發展各行各業都需要規範化起來,法律是根本,自然一切要依法辦事。”
老廖同誌的確沒有利用行政權力故意刁難阮家延請的律師,相反的無論是檢察院還是公安局都客客氣氣的,相當配合律師的工作。
因為這個,阮太太愈發篤定公產黨的政府就是想玩滑頭,想要趁機從他們家敲出一大筆錢。所以現在才釋放出和氣好講話的訊號,暗示他們家趕緊掏錢解決問題。
這種打一巴掌給顆甜棗的策略,天底下的當權者都是一個德性。當官的裝模作樣,又當又立,明明是靠著他們這些生意人,吃香的喝辣的,卻偏偏要裝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德行,可真叫人作嘔。
然而惡心歸惡心,不屑歸不屑,為著唯一的寶貝疙瘩蛋,阮太太還是得強忍下個人情緒,硬著頭皮找上門去。金條還是美金,隻要對方開個價,她一定會想辦法滿足。
她兒子就是西毒而已,又沒做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沒必要搞得這麼喊打喊殺的。坐牢可以,打鞭子就不必了,她兒子身體不好,有心臟病,不可以打鞭子的。等坐上一段時間的牢,她兒子再出來治病就行了。
阮太太想的倒是挺好,可惜廖組長沒有給她發揮的機會,直接客客氣氣將人請了出來。出門的時候,阮太太才回過神,感覺自己犯蠢,這種事情怎麼能夠擺在台麵上說就應該悄悄地把東西送過去呀。
她又回去忙碌一番,四下籌措金條與美金。為著這個,她連自己壓箱底的首飾都拿出來了。
她倒是不介意直接送人呢,不過想來想去,感覺公產黨土包子未必識貨,大概隻有真金白銀才能入他們的眼。於是她隻好咬咬牙,叫人狠狠宰了一口,換了黃魚跟美鈔送過去。
廖組長當然不肯收,但臨走的時候阮太太還是想辦法丟在了屋子的竹床底下。送禮這種事情講究的就是一個雅字,不用攤在台麵上講的。
這一番忙碌,春天都跑到了夏天,節氣也換了好幾個。隻不過阮太太卻一無所覺,反正海南島四季如夏,對她而言,日子的差彆就在於有兒子跟沒兒子。
她胸有成竹地等待開庭,看到審判席上站著的兒子時,她立刻淚流滿麵。瘦了憔悴了,她的兒子受到了好大的折磨。
餘秋默默地看了眼這對母子,感覺天底下有種瘦叫做媽覺得你瘦了。天地良心啊,阮書俊被抓住之前是個什麼德性?她又不是沒看到過。
典型的病秧子,麵色青白,雙頰凹陷,看上去就一點兒精氣神都沒有。絕對沒有《胭脂扣》裡頭哥哥的風采。
現在站在審判席上的犯罪嫌疑人頭發剃短了,臉色紅潤了,麵頰上的肉都長出來了,整張臉也圓了,實在跟瘦扯不上多少關係。
法官宣布庭審開始,雙方唇槍舌劍就此展開。
阮書俊的律師辯論的焦點在於證人們聽到的話隻是隻言片語,並不曉得前情究竟發生了什麼。況且當時阮書俊已經服用毒榀,神智處於混亂的狀態當中,他很有可能在對方的誘導下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話,從而造成誤會。法律不可以進行有罪推斷,法律必須得拿出實證證明犯罪嫌疑人的罪行,而不是讓犯罪嫌疑人自己想辦法洗脫罪行。否則那樣的話,所有人都有可能是犯罪嫌疑人,那所有人都有一天會麵臨著證明自己沒犯罪的痛苦。
公訴人倒是沒有就此糾纏,隻抓住了對方律師強調的,誰都不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麼,提出了新的證據。
這一回,他們拿出來的不是人證而是物證,一盤磁帶。
杜鵑的舍友業餘時間也在積極學習。因為護士的工作極為繁重,為了利用點點滴滴時間好好學習,所以她選擇將教材錄下來,然後隨時播放,這樣無論刷牙洗臉還是洗衣服掃地的時候,她都可以耳朵聽著教材內容,加強印象。
“那天晚上我本來沒有班,但是因為正在喝中藥,不好吃海鮮,所以就沒有去參加篝火晚會,而是在寢室裡頭錄教材。”
教材錄了沒幾分鐘,有人找醫院找錯地方了,找到了宿舍。她看天色晚了,就直接把人帶去醫院。
“出門的時候,我碰上了杜鵑,離她不遠的地方就是阮書俊。不過當時他們並沒有並排走,而是離著大概有幾米遠。所以我沒怎麼在意。”
護士去了醫院,就沒有再回寢室,而是給自己的同事幫忙,當天夜裡也留在值班室睡的覺。
第二天早上,她才知道出事了。她心裡頭害怕,趕緊回宿舍收拾東西,卻意外發現當時錄音機沒關,磁帶都錄完了。
她將磁帶播出來一聽,頓時嚇得不輕,就交到公安局去了。
磁帶內容是什麼?磁帶忠實地錄下了阮書俊與杜鵑進了寢室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
大約是為了繼續哄騙這個穩定的毒榀來源,阮書俊尤其甜言蜜語,允諾了杜鵑大量的好處,也在磁帶裡頭直言不諱是他需要毒榀,所以杜鵑必須得源源不斷地拿來給他用。
法庭上的磁帶還沒有播放完,阮書俊的母親就崩潰了,一個勁兒大吼大叫:“是她陷害的,是你們陷害的。”
肯定是陷害,否則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居然那個時候剛好在錄音。對了,他們這幫窮鬼知道錄音機是什麼東西嗎?他們哪兒來的錄音機?
這裡頭有沒有陰謀詭計就不得而知了。誰知道是無巧不成書,還是故意被設計了?這種事情是講不來的。
有一點很關鍵,雖然醫院幾乎各個科室藥房手術間都配備了毒麻藥品,但是日常工作當中真正接觸這些藥品的人其實還是很局限的。
比方講,一般情況下醫生就不會直接去藥品櫃取用這些,而是開醫囑由護士幫忙拿過來。
隻要人接觸東西,就意味著會有指紋留下。那麼明確了大致的範圍之後,再進行篩查,鎖定大致的犯罪嫌疑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阮太太還在大喊大叫。法官不得不再三警告她不要大聲喧嘩,否則就將她逐出法庭。
這位執著的母親可算堅持下來了,當庭宣判的時候她直接軟倒在地上。不過她不用太悲傷,因為她很快也將走上法庭。
缺德冒煙的公產黨乾部居然舉報她行賄,直接將他們母子一網打儘。
這些人肯定是故意的,從一開始就是在蓄意陷害。
餘秋走出法院的時候,剛好碰上拖拉機從田頭運打好的水稻回來。已經是六月天,正是海南夏收的時節。
成片的稻穀金燦燦一片,遠處的大海如天空般湛藍,此處的稻海同金子般燦爛。這才是真正的小黃魚呀,這是大自然賜予的財富。
餘秋行走在稻田邊,聞著醉人的稻香,空氣中彌漫的全是沁人心脾的香氣。
她走到收割完畢的稻田邊時,碰上華僑學校的老師正帶著一群幼兒園的小朋友撿稻穗。郭博士家的小孩神氣活現,正在同小夥伴比賽。
他驕傲地宣布,他媽媽正在收割稻子呢。他媽媽是光榮的勞動者,他是小勞動者。
餘秋看著孩子,忍不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