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掛在牆頭累了, 滴溜溜地掉了下去,天邊隻剩下紅彤彤的雲霞。晶瑩剔透的葡萄果叫那霞光一照, 立時成了瑪瑙,紅的都能閃瞎人的眼。
霞光如血,林斌就像是泡在血中而不自覺。他皺著眉頭,感覺餘秋問那個很蠢的問題:“叫你來當然是為了問海南的事。除了你, 誰有空啊?”
餘秋麵色平靜:“廖組長的秘書有空, 電話有空, 電報也有空。”
林斌不耐煩地揮揮手:“那也比不上你,秘書的級彆擺在那兒, 曉得的事情有限。電話電報怎麼能講清楚?當然是你本人到場好。再說了——”
他壓低聲音, “你不一直對虹色高棉的同誌有意見嗎?好好的同誌,搞成這樣多不好。剛好這次……”
他話沒說完, 突然間變了臉色。
餘秋的眼睛落在他臉上, 聲音輕輕的:“所以他是為了緩和我跟一個從沒見過麵的人的關係?”
林斌的眼睛漸漸睜大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麵上的表情完全控製不住地顯出了驚懼的神色。
他的眼睛也死死盯著餘秋, 突然間沒頭沒腦地問了個問題:“我問你,你怎麼知道金邊大撤退的事?”
餘秋笑了起來:“你們也發現那個計劃了?沒錯,的確應該有個計劃的。都發動總攻了,都已經派代表團到中國了, 都勝利在望了,怎麼可能不趕緊製定計劃。”
就算計劃的保密級彆再高,一般的高層都沒辦法觸碰, 那也得有實行計劃的人。
否則金邊好幾百萬人口想要疏散出城市,沒有士兵押送看管的話,眾人怎麼可能乖乖聽話。
洪水到來的時候,尚且有人不願意離開家,舍棄自己奮鬥了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基業。何況是可能的空襲,誰都不知道美國人的飛機會不會飛過來,又何必惶惶然急吼吼離開家呢?
所以士兵是必不可少的,而且絕對不會是小隊伍。他們必須確保家人送往目的地,防止中途有人逃跑。
隻要有計劃,隻要有接到命令準備實行計劃的人,隻要有人存心尋找,那計劃終有泄露的時候。
搞信息戰,一向是中公的拿手好戲。
林斌臉上的肌肉急劇抽動著。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事,過往種種不可思議齊齊湧上心頭,像驚濤駭浪,劇烈地拍擊著他的心臟。
字跡不一樣,相貌不同,有兩個抄過她家的紅未兵說她不是餘秋。
她會開很多刀,她會治很多病,她會這個世界上很多旁人不知道的事。她甚至沒有正經學過醫。
對,她不是特務,哪個國家哪股勢力能夠培養出這樣的特務,那可真是明珠投暗,入錯行了。
可,她是誰?她為什麼知道這些?
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未卜先知的。
她當時那麼篤定,甚至不惜想儘一切辦法撤僑。就好像她看到了大疏散發生,看到了餓殍遍野一般。
這怎麼可能呢?
還有就是海城大地震。雖然當時預測到了,可是全城疏散人口這麼大的事情,又是寒冬臘月,命令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就發出去?
李大哥跟主席彙報過了,是她提出建議,借著軍事演習的由頭,將這麼多人全都送走了。
倘若不是肯定有那場地震的發生,她為什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一旦地震隻是虛驚一場,這件事的後果很嚴重的!停工停產造成的經濟損失由誰來承擔?鞍山是工業城市,舉足輕重,連李大哥都不敢下決定。
林斌驚訝不定地看著麵前的朋友。
霞光太過強烈,將她麵孔的輪廓都衝淡了,讓她整個人看上去模糊不清,就如同虛幻的光影一般。
林斌下意識抓住了她的胳膊,又追問了一句:“你到底是誰?”
餘秋笑了:“你不早就知道了?”
一句話如晴天霹靂,直接將年輕的醫學生劈得呆若木雞。他知道什麼?他應該知道什麼?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雖然荒謬可笑,簡直胡說八道。可隻要接受了這個設定,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除非,除非她真的知道這些事會發生。
人從來不可能預測未來,因為人類的世界充滿了偶然與必然。但人可以回顧曆史,從人類發明文字開始,就開始忠實地記錄人類的生活。
所以,所謂的先知不過是生活在未來的人。
林斌看著餘秋,像是在看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他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的朋友,他甚至還往後麵退了兩步,似乎這樣可以方便他更加全麵的觀察麵前的人。
他早該想到的,他為什麼沒想到?不,他應該已經想到了,隻不過被他下意識地忽略了,他不願意想這種沒有意義的事。
真討厭,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現在要怎麼辦?
小林大夫開始原地打轉。他瞠目結舌,舌頭吐出來老長,就跟夏天怕熱的狗一樣。
他連著轉了幾個圈,終於忍無可忍:“那你跑過來做什麼?”
主席為什麼喊她來?還特地讓她跟布特同誌見麵。主席當然不會是為了調解他們之間的關係。
餘秋一個赤腳醫生,最多就是管國家計劃生育的事。隻要不是上級特彆發令,她完全跟虹色高棉的領導搭不上關係。既然都沒有工作往來,那她喜不喜歡虹色高棉的領導又有什麼關係呢?
除非,除非主席是想用布特同誌來證明什麼?
林斌急得嘴裡頭都要起燎泡了。
電影是從海南寄過來的,那就意味著餘秋離開海南島的時候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會被召見,所以也沒有準備彙報的材料。
等等,那她為什麼又臨時要人將這些東西寄過來?因為她已經猜到了。在主席讓他打電話喊她過來的時候,她就猜到了一切。
林斌要哭了:“那你還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嗎?發什麼神經啊?老老實實留在海南島,實在不行就去苔彎,再不行的話,賴在楊樹灣裝糊塗總行吧。反正裝瘋賣傻,她又不是頭一回了。
餘秋苦笑:“布特同誌都來了,你們也喊我了,我怎麼可能不來?”
林斌氣得想一巴掌拍醒這家夥。布特同誌來不來有什麼重要的?柬埔寨的華僑基本上都已經撤光了。光是金邊,就足足撤了40多萬華僑。
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乾嘛還要再管這件事?
“因為還有很多人啊。柬埔寨有幾百萬人口呢,他們都是人啊。”
林斌真是要七竅生煙了,柬埔寨跟她有什麼關係?又不是美國人,非要當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寬。
餘秋正色道:“那都是人,生而為人,起碼在生命麵前,人是平等的。我不信仰公產主義,我沒有正治信仰。我唯一的信仰就是生命。
我沒辦法做到我知道屠戮會發生,而我卻無動於衷。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或者說我清楚自己的微不足道。但隻要有一口氣在,我終究會努力去避免這些事情發生。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對還是錯,我也不知道強行扭轉這些究竟會不會造成更嚴重的惡果。但我隻能做我認為對的事,否則我的心永遠無法安定。我承認我愚蠢,我知道我並不高尚,可我隻能順應本心。”
餘秋苦笑,“我知道你會說我多管閒事。人家國家的事情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們國家自己的事情還管不過來呢。”
就好像她穿越前看某乎上有提問,如何看待參加無國界醫生組織的中國人。其中有條高點讚的答案大意就是,吃飽了撐的,死了活該。中國還有那麼多人看不起病看不上醫生,為什麼不去幫助那些人?國家培養了你,不好好為國家做貢獻,非要跑到國外,去那些戰火紛飛的地方找麻煩。那些人都是恐怖分子,早就該死。
可是白求恩不遠萬裡從加拿大來到中國的時候,中國不也照樣戰火紛飛嗎?他在戰地醫院給中國士兵治病,甚至最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又要怎麼算呢?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白求恩是不是個傻子呢?他完全可以留在加拿大。加拿大就沒有看不起病找不到醫生的病人嗎?隻不過他覺得中國人民更需要他。
“白求恩是公產黨,他有信仰作為支撐。我沒有,我有的隻是不願意看到那麼多死亡。這是我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