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過了春節,二月依然春寒料峭,陽光卻帶上更多溫度,曬著屋頂朝南麵的積雪滴答融化,順著瓦當落下來,砸得房簷地下凹處一個個小泥窩窩。
莎莎蹲在屋簷地下,低頭瞅瞅地下,再仰頭瞅瞅盯上,試探著伸出小手接一滴水珠,刺骨冰涼。
真好玩兒!
她的雪娃娃早就化了。
薛老婆子說是嚇化的,太陽公公一出來,看到它那個樣子就發動了熱攻擊,把它給嚇化了。
她看了一會兒就跑到堂屋去看媽媽寫信。
去年臘月林蘇葉收到薛明翊的電報,說有任務不回家,臘月底郵局快放假的時候又收到他一封信,說轉移進修地點搬到某海島上,還說學校允許通信,隻是速度比在首都要慢很多。
那時候都快過年,家裡也不能回信,雖然毛衣織好也不能給他寄過去,隻能等年後。
過了正月十五鄉下郵局也陸續上班,林蘇葉就給他寫回信。
大軍小嶺已經寫了幾封信,就等著一次性寄出去呢。
她捏著筆想想寫什麼合適。
去年臘月初八,全國人民的好總理與世長辭,首都還是發生了一點動蕩,不過這事兒沒波及到鄉下。
對於交通不發達信息又格外閉塞的鄉下,大部分人一輩子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公社,哪怕他們離海邊三百裡路,都從來沒有去過,甚至都不清楚公社離著海並不遠。至於更加遙遠的首都,那是夢裡的地方,他們就更不清楚。
鄉下人每天忙的就是工分、填飽肚子,過年的時候每個生產隊都殺豬、賣豬肉,家家戶戶都要準備年貨。
林蘇葉家也不例外,去年生產隊的豬大豐收,除了上繳公社的以外還能留下足夠的殺掉供社員們購買。
豬肉多,購買政策就會放開點,一家可以多買點,不舍的多買的就留給寬裕的人家買。
林蘇葉有錢,還有軍人家屬身份,今年就能多買一些豬肉。
她買了二十斤豬肉,還買了一些豬蹄、豬頭、骨頭、下水等,為了防止肉壞掉,她還做了幾條鹹肉,因為肉不多,也不值當熏,就直接做成鹹肉掛著即可,來年慢慢吃。
小舅舅過來給她送來一些冰帶魚、小黃花、鮁魚、小烏賊,這都是周金鎖娘家那邊公社賣的,還送了一些核桃。
大姑姐和大姐夫給送了三十個鴨蛋,十個鵝蛋,兩隻鴨子。
薛老三跟著劉賀岩賣小東西,年底居然又分到五塊錢,還分了五斤山楂,兩斤桃酥。
可把薛老三得意壞了,自己也能賺錢了有沒有!
他讓林蘇葉獎勵他倆鹹鴨蛋,讓他吃蛋黃吃個過癮,林蘇葉就滿足了他的願望。
通紅的蛋黃,沙沙的,橙紅色的油,簡直給他香得飄飄欲仙,痛快!
林蘇葉想起這些就覺得好笑,便也寫在信上,寫信麼不就是寫家裡的事兒?以前老三好吃懶做,現在賺工分、賺錢,雖然還饞點卻已經不再是缺點,她覺得應該告訴薛明翊。
她再把小姑考上公安,每天去縣裡培訓的事兒也寫在信裡。
小姑和薛明流去年臘月初九開始騎車去縣裡培訓,早上八點半上課,晚上五點放學,沒有晚自習。
他們培訓課程包括思想文化課、公安理論課、格鬥訓練課、射擊訓練課等。
培訓處管一天三餐,因為有體能訓練,一天給一斤半糧票,兩毛錢菜補,另外還有一天一塊錢津貼。
這就等於拿著工資培訓,一個月三十塊呢。
管飯、管菜、給工資,這事兒可把小姑樂壞了,每天學習、訓練,勁頭十足,很快就出類拔萃,整個培訓班第一。
薛明流也很慘,他被小姑當成訓練對象,自從開始培訓隻要林蘇葉看見他,就發現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走路還一瘸一拐的,特彆可憐。
他一直嚷嚷著以前跟顧孟昭學習頂多脫層皮,現在跟著小姑訓練可能得丟條命。
至於薛明翊和秦建民買收音機給家裡帶來的巨變,孩子們為此爭搶、協調,莎莎怎麼壓製倆哥哥,怎麼和薛老婆子鬥智鬥勇,這些事情小哥倆已經寫了好幾封信,林蘇葉就不再多說。
林蘇葉又告訴薛明翊自己給他織了一件毛衣,娘給秦建民織了一件。
秦建民那件毛衣還挺……多災多難的,順便讓林蘇葉和小嶺母子感情再度“破裂”。
一開始林蘇葉起頭,後麵薛老婆子接著織,本來挺好的,但是小嶺非說要給大哥獻愛心,大哥的毛衣他也織。
林蘇葉說不用不用,他非要,還保證自己絕對織得一模一樣。
他說得頭頭是道,聽著沒錯,但是他學得囫圇吞棗,看著會了,織起來就走樣,不是漏針就是錯針,之前的花樣全然不對。
林蘇葉沒轍,隻得拆掉他織的那塊重新織,誰織毛衣誰知道個中滋味兒。
結果小嶺這個欠打的,趁著薛老婆子做飯的功夫,把她好不容易救回來的那塊又…………又給織壞了,直接把毛衣漏了個大洞!
薛老婆子看到後都懵了,捂著臉不敢看,但是也不能當不知道,就委婉地騙林蘇葉說她老眼昏花,織壞了。
林蘇葉又不傻,豈能不知道怎麼回事?
她抄起笤帚就要打小嶺,都說了不用你不用你,你都織壞一次又來搞破壞,怎麼這麼不聽話?!!
薛老婆子求著說給她五塊錢,再重新織,反正自己都會了。
林蘇葉也不行,拿著笤帚追小嶺,一直追到顧孟昭那裡。
那天顧孟昭剛收拾東西,過兩天就準備出發去探望父母,勸了她好半天,替小嶺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碰她的毛衣,還保證新學期好好學習,她才有點消氣。
這會兒說起來平淡,寫起來沒有波瀾,當時真給她氣得不輕。
織毛衣多費勁啊,好不容易織那麼一塊呢。
不過現在毛衣已經完工,她不再生氣,想起自己當時氣成那樣,她又覺得自己氣性太大,如果是大軍和莎莎弄的,她估計不會發脾氣,為什麼小嶺弄的,她就發脾氣?
說來還是怪小嶺,要不是他總挑釁她,她能那麼生氣麼?
這是積累起來的脾氣!
去年年頭收拾過他以後,中間就沒怎麼挨打,攢到年尾爆發了個大的。
該!
不過林蘇葉覺得自己也挺吃虧的,上一次薛家屯圍觀她追打兒子,這一次大楊灣大隊的人圍觀她追打兒子。
哎,自己的名聲就這麼……沒了啊。
顧知青看她的眼神都不像以前那麼敬重,反而帶著戲謔的笑,再有楊翠花,可算找到知心好姊妹了,特彆有共鳴。
楊翠花特意上門安慰她,給她帶來半斤煤油,拉著她的手一個勁地安慰說太有同感了,熊孩子就得揍啊!你不能因為他一時表現好就鬆懈,以為他再也不會犯錯,那是不可能的啊。
嗯,就差和她抱頭痛哭了。
因為她兒子死性不改,之前剪姐姐的辮子,臘月又剪妹妹的辮子,給他妹妹氣得也要和他拚命。
楊翠花不得不更狠地打他一頓以平息家庭矛盾。
說來都是淚。
想起楊翠花那欲哭無淚的樣子,林蘇葉忍不住笑起來,那小嶺比楊翠花兒子不欠打多了。
莎莎趴在桌沿上,肉嘟嘟的下巴墊在手背上,歪頭瞅著媽媽,看她一會兒忍不住笑,一會兒又板著臉很嚴肅。
莎莎就想,媽媽好好看啊。
林蘇葉瞅著閨女歪著腦袋在那邊,就摸摸她的頭,笑道:“奶奶呢?”
莎莎指了指外麵,“豬豬”。
生產隊要分豬崽給各家,薛老婆子去挑呢。
林蘇葉寫完信,把自己的這幾張信紙折起來粘好,不給小嶺偷看。
自從毛衣事件以後,母子倆的感情又“破裂”,寫信各自為戰。
她領著莎莎去生產隊瞅瞅。
剛到生產隊就聽見有人在那裡哭鬨,“怎麼每年都不給我家養豬?乾嘛不給我家養?輪也輪到我家了啊?”
莎莎聽見有人哭,小嘴立刻撅起來,“喔~”
就見後頭癩子他媳婦兒在那裡哭呢,她也想養豬,但是生產隊不給她養。
癩子姓孫,真名叫孫來子,但是他爹娘一直管他叫癩子,大家也都叫他癩子。
薛家屯生產隊沒有集中養豬場,而是讓社員代養,從隊裡領粗飼料回家喂養,日常把豬圈的肥料交給生產隊,年底把豬上交。年底交給公家的時候如果豬超過規定的重量,就能額外獲得布票、肉票獎勵。
一頭豬和滿勞力一樣可以賺十個工分,經常有人自嘲沒有一頭豬賺得多。
給生產隊養豬也不是誰都能乾的,太懶的不讓,豬喂不大,太窮的也不讓,會偷吃豬飼料那豬不但喂不大還可能餓死。
每年底過秤交豬的時候,如果豬太小,不足120斤的,就定為偷吃豬飼料苛待豬,下一年就不給養。
能給大隊養豬那可是很光榮的事情。
林蘇葉家不缺吃穿,自然不會偷豬飼料吃,所以每年都能領到豬崽。
去年顧孟昭還幫大隊研究更科學的養豬方法,薛老婆子深信不疑,嚴格執行,還讓大孫子去幫忙打豬草,去年她養的最大,彆人都是100斤出頭,多數130斤,大的140-150斤,隻有她自己把豬養到了180斤。
她獲得十五尺布票和三斤肉票的獎勵,全生產隊頭一份兒。
可給老太太美得不行,這會兒在生產隊給大家夥兒傳授養豬經驗呢。
癩子媳婦兒趙根英哭得很凶,又哀求又威逼,“怎麼的我不是薛家屯的人呐,大家都能養豬,就不給我養?”
孫家寶剛在家裡啃了一塊肉骨頭,剔著牙說風涼話,“癩子呢?要養豬他咋不來說,讓你個娘們兒說?”
趙根英罵道:“關你個吃軟飯的屁事!”
孫家寶頓時沒麵子,“不知好歹的娘們兒,好心幫你,你還排揎我了。我吃我家的飯,什麼叫吃軟飯?我再吃軟飯,也不賭錢!”
這可戳著趙根英的痛腳,她開始坐在地上哭,“我怎麼這麼命苦啊,攤上這樣的男人,老天爺不給活路啊。過年要吃頓餃子還得滿村借麵粉啊……”
過年分肉,家家戶戶都包餃子吃,可癩子卻偷摸把趙根英藏的麵粉給拿出……賭了。
趙根英大過年的滿村子借麵粉。
其實也不獨她借,另外也有幾家窮的,還有兩戶跟林蘇葉家借的。
張蜜蜜看到林蘇葉過來,立刻湊上前套近乎,“蘇葉,你看看哪頭好,給我家也挑一頭。”
林蘇葉:“我挑的你敢養?”
她會挑啥?她會吃豬肉。
張蜜蜜也不惱,林婉麗現在時不時就來討好林蘇葉,她更不肯交惡,蘇葉可是她的手帕交!
薛老婆子已經挑好,倍精神的一頭小豬崽,她讓人給送豬圈去。
看趙根英還在地上哭,薛老婆子瞅著怪可憐的。
她道:“把豬崽分給你,回頭癩子給養死吃了賣了的,生產隊跟著倒黴呢。”
趙根英忙說不會的,“他要是敢動豬,我就剁了他!”
孫家寶:“拉倒吧,你還說他敢動你下蛋的雞,你就剁了他呢,你剁他啥了?剁汗毛了吧?”
趙根英又開始哭,哭求薛老婆子幫她要頭小豬崽養著。
一頭豬,一天十個工分,隊裡還給飼料,飼料的主要成分就是地瓜藤碾碎拌上一些碾碎的紅薯粉,年底為了給豬上膘,還發一些豆餅,這都是好東西啊。
給豬吃一半,自己家也能落下一半不是?
薛老婆子:“我可不好給你要,滿村這麼多人家撈不著養呢。”
薛老婆子心道:養豬是靠本事的,又不是靠眼淚兒耍賴,我老婆子最瞧不上耍賴的人。
趙根英看到林蘇葉,就跑過來求林蘇葉幫她說情。
林蘇葉:“我不會養豬,沒辦法。”
趙根英:“大軍娘,你吃了我們家的雞,不能不幫幫忙啊。”
林蘇葉:“我什麼時候吃你家雞了!”
趙根英:“去年我們癩子抱著雞去你家那邊,回來就沒了……”
林蘇葉:“那他給沒給你錢呢?”
趙根英使勁搖頭:“沒有哇,嗚嗚……我可真命苦。”
恰好小姑和薛明流騎車回家。
他們今兒進行了測試,小姑得了第一,考完試就放學,提前回家。
她瞅著趙根英在那裡纏著林蘇葉哭,還以為她想欺負嫂子呢,立刻支下自行車過去把趙根英給拎一邊。
趙根英:“彆打,彆打!”
小姑:“怎麼回事?”
雖然她還沒真當上公安,但是社員們不知道,隻以為公社錄取就是公安了呢。
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帶著敬畏,以前就怕她,這會兒更怕了。
孫家寶主動給小姑做解說。
薛明流道:“啊,我想起來了,去年我們體能測試,嫂子買了癩子的雞給我們慶祝的。”
趙根英說沒看到錢。
大家紛紛道:“這個狗癩子,拿錢估計又去賭了。”
“那也不能賴人家明翊媳婦兒啊,人家給錢的。”
也有酸溜溜的嫉妒林蘇葉的人,躲人群裡道:“她要是不買,癩子就賣不出去。”
小姑:“冤有頭債有主了,都是癩子的錯,你纏磨我嫂子乾嘛?我嫂子嬌嬌弱弱的,每天做衣服畫畫學習多辛苦呢?你還煩她!”
眾人不約而同想起去年臘月林蘇葉追著小嶺打的畫麵,紛紛憋不住笑。
可能隻有薛明春以為她嫂子嬌嬌弱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