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霞看倆大侄子領著四個同學上門,一個個穿得整齊好看,還各自背著口糧袋子,就忍不住笑起來。
幾個孩子先跟薛明霞問好,又跟著小嶺問孫老婆子好。
孫老婆子之前就聽兒媳婦說大侄子要過來玩,她當然同意,不過這個時間點有點微妙,她斷定是兒媳婦找人回娘家撐腰的。
倆大侄子來,他們奶奶能不來?
孫老婆子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付親家母的,結果她瞅瞅外麵,沒人進來。她納悶道:“你們奶奶呢?”
小嶺笑道:“奶奶在家看莎莎呢。”
本來媽媽想帶莎莎一起來的,結果劇團那邊有文藝彙演,要去慰問解放軍戰士們,莎莎想到爸爸沒回家過節,彆的叔叔們也不能回家過節,她就主動請纓要跟著嚴校長去慰問叔叔們。
親家母不來呀,孫老婆子鬆了一口氣又暗自有點失落,如果沒有和兒媳婦吵架這事兒,她還是挺喜歡和薛老婆子見麵的。
當然她和兒媳婦吵架,也沒有像有些人家那樣扭打撕扯、互相謾罵,隻是意見不同出現爭執,然後兒媳婦就賭氣跑回娘家。
以前也常這樣,孫老婆子也見慣不怪。
不過看大軍小嶺幾個孩子穿得漂亮整齊,一水兒的回力白球鞋,再看看家裡幾個孩子,不是破布鞋就是黃膠鞋,甚至還有草鞋呢,說起來就是大人賺錢多少的差距。如果自家也多賺錢,那孩子能穿不起好衣裳和鞋子?
從這裡一想,孫老婆子又有些心虛,覺得兒媳婦想賺錢也沒啥不好,可她和老頭子這麼多年夫妻,當然得支持老頭子啊。
老頭子雖說是老書記,當村乾部有好處也有不好處,現在小年輕吃飽喝足不覺得你有用,但凡一點不順心就要罵你廢物。
老頭子這些年夾板氣也沒少受,公社的壓力、生產隊的壓力,到時候都壓在他身上呢。
孫老婆子就隔著牆吆喝外麵野的孫子三寶兒,讓他帶著弟弟們去打棗子吃。
孩子多了不是個個都愛學習,更不是個個都能學習的。老大老二還能讀書,就讓他們讀,小三小四瞅著不愛讀書,坐那裡難受,就隨便他們讀幾天歇幾天,也跟著大人乾點活兒。
小嶺剛想跑出去玩,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又忙刹住,“奶奶,不忙活,明天再去也行。”
他給大軍幾個使眼色,讓他們趕緊哄老太太開心,等老支書回來的時候就能集中火力對付他了。
他們就算不能把老太太拉攏過來,卻也能讓她不好意思幫老頭子。到時候老支書少了一大戰力,那就更好攻克啦。
他們也紛紛拿出零食和本領來,一個個地給孫老婆子灌迷魂湯,把孫老婆子歡喜得暈頭轉向。
孫老婆子笑得合不攏嘴,“這些孩子真討人喜歡,一個個真懂事。”
她舍不得吃人家孩子的零食,讓他們收起來,還拿自家的分給他們。
小嶺和藍海軍幾個就很大方地把零食分一部分給她,讓她留著慢慢分給彆的孩子吃。
小嶺:“奶,我從來沒劃過船,劃船好玩嗎?”
藍海軍:“我爸爸是海軍,可我也沒坐過船,坐船好玩嗎?”
大軍瞥了這倆人一眼,也不知道是誰教的誰,這倆撒謊都不待臉紅的。
葛峰:“我就在人民公園坐過一個劃子。”
馮廣誌和王小利是真沒坐過船,小劃子也沒坐過,就很向往。
孫老婆子看看日頭,還沒落山呢,在村口的藕塘裡劃著小船遊蕩兩圈還是沒問題的。
她雖然年紀不小,從小劃船長大的很有技術,她主動帶男孩子們去玩。
她看大軍沒跟上,就招手,“大軍,來呀。”
大軍搖搖頭,微微一笑,“有點冷,奶你們去吧。”
幾個孩子盯著大軍,他居然也會說謊?大冬天他都不待怕冷的,這才八月下旬他說冷?不過他們知道大軍這麼說肯定有他的理由,他們也不拆穿,顧自興衝衝跟著孫老婆子玩去了。
大軍則留在家裡把自己準備的文章拿出來,攤平,放在桌上。
薛明霞很激動,“大軍,你都有計劃啦?”
大軍點點頭,“大姑你放心,我會幫你的。”
薛明霞又問:“就你們來了?”
大軍:“我媽和美院的老師學生也來了,他們是去采風的不管你的事兒。我媽說你和爺爺奶奶的事兒,她不能摻和,免得激化家庭矛盾。”
薛明霞笑道:“你媽學習以後這見識就是不一樣,說話都文縐縐的。”
大軍:“大姑,你也得學。你想賺錢,沒文化是不行的。”
他給薛明霞分析為什麼得學習,你要是不識字進城坐個公交車都坐不明白,你想把鴨蛋賣給廠裡,你都看不懂進貨單,到時候被人騙了呢?
“今年騙子比以前多了好多。”
薛明霞:“哎喲,這麼一說我真得學學識字。”
她其實也認識一些字,畢竟公爹是支書,男人也讀過幾年書,她跟著耳濡目染的,多多少少也學一些。
不過,總歸是不夠用,要想賺錢,那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得過且過。
大軍:“不隻是你要學,家裡的哥哥弟弟們也都要讀書的。現在恢複了高考,以後不讀書是沒出路的。”
就看媽媽好了,以前在鄉下她也無所謂識不識字,後來她突然一反常態逼著小嶺讀書,當時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大娘嬸子還笑話她,現在再回頭看,這簡直就是最聰明的決定。
她要不是提前知道點什麼,大軍才不信呢。
如果她沒學會識字,進城就隻能待在家裡做飯或者去喂豬,現在她有文化會畫畫,就可以去美院,還可以在家裡做好看的衣服,給劇團設計戲服。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識字就能賺錢一點都沒錯。
大姑要想賺錢,那必須得識字,不識字賺錢就困難重重,這話也沒錯。
水泊養鴨子產鴨蛋,可大部分社員隻能在家裡養鴨子、撿鴨蛋,賺的是辛苦錢。如果有文化,有衝勁,那他們就能走出水泊公社,賺更多的錢。
他說得頭頭是道,薛明霞聽得有滋有味。
薛明霞:“大軍,你小小年紀,懂得很多嘛。”
大軍:“大姑,我也不是天生就會,都是學習學來的。”
薛明霞:“學,今天開始我就學習。”
大軍還建議他們成立一個村鴨蛋加作坊,等錢多了可以置辦機器開村廠,這樣就能解決孫家官莊人多地少糧少的問題。
他提前和薛明霞說一下,讓她心中有數,等會勸說孫老支書的時候也好見機行事。
薛明霞笑道:“他要是不同意,我們就找大隊長、會計,讓他們大隊革委會內部投票表態。再不濟,咱們去公社,你把這些說給公社書記聽,他保管樂意。”
大軍:“大姑,你想得太簡單了。孫爺爺不同意你的提議,未必是他不同意。他一直說要有明確的政策,公社不給政策,大隊就不好自己自作主張,這說明是公社沒放開。公社的決策權很大一部分在公社書記手裡,他不同意,下麵就沒辦法。”
大軍之前也以為就是孫爺爺的事兒,可這幾天他收集資料了解政策以後發現不是那麼表麵化的。
孫老支書正和大隊長、會計以及下麵幾個生產隊長、生產隊會計開會呢。
他們討論的正是能否擴大大隊鴨子大鵝的養殖規模,擴大蛋類生產問題。
大部分人都同意擴大生產,尤其是年輕乾部,他們不喜歡勒緊褲腰的日子,不喜歡吃不起肉買不起收音機、自行車、娶不起媳婦的感覺。
一個年輕人道:“支書大伯,現在社會變了,政策變了,咱們大隊也得變變。”
另一個年輕人立刻附和,“對呀,人家管家埭和魚龍圩大隊都在加大養殖力度,社員的腰包都鼓起來,四外村的大閨女都愛嫁到他們村去。”
大隊長年紀也大,知道孫老支書的意思,他吧嗒兩口煙袋鍋子,“政策是那麼好變的?這大隊種什麼、交什麼,都是有計劃的。行啦,暫時就按原計劃繼續。”
有個年輕人不服氣,撇嘴嘟囔了一句,“老頑固。”
孫老支書瞪了一眼,“你小子說啥?大點聲!”
那年輕人卻不敢,他當然不敢,老支書在大隊當了這麼多年支書,那威嚴大著呐。
他們雖然有些不滿,卻也不敢直接頂撞。
一說散會,他們就各自回家吃飯去。
年輕人少不得要聚堆背後嘀咕幾句,他們大隊的領導班子真得改改了,一直都是老孫支書和大隊長組合,年輕人都沒機會。
瞅瞅人家彆的大隊,書記和大隊長都四十出頭,他們這倆都六十多了。
可惜大隊和大隊的乾部選舉不一樣,每個大隊都有自己的曆史問題以及習慣問題。
孫家官莊這些不服氣的年輕人也就是自己不服氣,他們爹娘可服老支書呢,而且是無條件相信。孫老支書說啥,他們就信啥,他讓咋乾,他們就咋乾。
這當然不是盲目信任,而是在常年的生產生活中積累下來的信任。
當年饑荒的時候外麵人都有餓死的,他們大隊卻沒,外麵都吹什麼畝產十萬斤的時候,他們依然老老實實地打糧食,交鴨蛋和藕等副產品。
公社要求按照畝產萬斤的數目交公糧,外麵大隊都交不出隻能把儲備糧、口糧都交上去。他們大隊之前報上去的就是正常數目,雖然公社有處分下來,卻被老孫書記一人背了,滿村子沒用為了交公糧餓肚子吃樹皮。
後來老孫書記又據理力爭,說孫家官莊地少水多,以後要取消他們交公糧的任務,他們可以交藕、蘆葦、鴨蛋、鴨子等副產品當公糧。
公社不同意他去縣裡申請,最終申請下來,不但孫家官莊受益整個水泊公社都調整了任務糧的內容結構和數量。
所以隻要年輕人說老孫支書老頑固,不肯改變,拒絕進步,村裡老人就罵自家孩子,“你們懂個屁,老支書吃的鹽比你們吃的米多。哦,你們說自己走的就是改變的路,難道我們不是從年輕時候改變過來的?這幾十年我們是一直不變的嗎?”
孫老支書正和大隊長說話呢,就見四寶兒嗦拉著糖噔噔跑過來。
四寶兒嘴裡喊道:“爺爺,大軍小嶺哥哥他們來了,大軍哥哥說他有什麼好事兒要告訴你。”
孫老支書聽說親家孩子來了,就以為親家母也來做客,就趕緊收拾一下回家待客。
那邊又有人說知青點來了一些省城美院的老師和學生,他們過來采風要住在知青點。
孫老支書擺擺手,“讓他們隨意,你們多照應著點,派倆女人青年的跟著,彆讓他們掉河裡去。”
水泊這邊環境特殊,所以不隻是美院的來畫畫,還有報社、雜誌社的來攝影,還有大廠宣傳乾事帶著明星過來拍宣傳畫報呢。
孫老支書也習慣了。
他一邊走一邊盤算著大隊的活計。
現在已經深秋,孫家官莊本來地就少,秋收也比其他地方輕鬆不少,不過他們過陣子也得組織人手下河挖藕,這是一項苦差事。
他們還得組織人收割蘆葦,冬天沒事的時候就讓男人女人編席,既能滿足自己村裡需要,也能送到供銷社交任務,還能賣出去一部分。
哎,就是賣出去這一部分,多少有些不好掌握,少了見不到錢,多了就犯錯誤。
你換個十來張席,那不算啥,可你要是幾百張出去,那就是投機倒把,要犯錯。
年輕人就知道吵吵。
他背著手,後腰插著長煙袋,悶聲不吭地往家走。
四寶兒急著回家和大軍他們玩兒,一溜煙地跑了。
孫老支書一回家,發現家裡不像平時那麼鬨哄哄的,反而很安靜,因為安靜所以顯得屋裡說話聲音就很清晰,是兒媳薛明霞和個男孩子在那裡說話。
他站在那裡聽了一會兒。
聽著聽著,他就覺得大軍這孩子真是不簡單,小小年紀有如此見識。
他也是老人精兒了,孩子是被大人教著說話還是自己了解才說這些話,他完全聽得出,畢竟自己倆兒子倆閨女,還有十來個孫輩呢。
他進屋,叫了一聲老婆子。
薛明霞立刻出來,“爹,我二弟妹他們來采風,大軍小嶺帶著同學們過來秋遊,我娘領著他們劃船去了,就大軍在屋呢。”
為了給大軍和公爹安靜的聊天環境,薛明霞把孩子都打發去找奶奶劃船了。
大軍起身朝著孫老支書問好。
孫老支書朝大軍笑笑,長得俊的孩子多,可像他這般小小年紀氣度如此沉穩的卻少見。
以前也見過幾次,孫老支書一直挺喜歡大軍。
他笑道:“大軍,你們剛才說的是什麼?”他視線落在桌麵那一遝子紙上。
大軍:“我小姑父的侄子在京大學習研究經濟和商務,他要寫一篇論文,就請我小姑父幫忙收集咱們省的一些資料,我瞧著挺有意思,想著爺爺您是支書,就拿來給您看看。”
薛明霞都呆了,這孩子真能說!
孫老支書卻沒懷疑,薛家有什麼親戚他是知道的,畢竟過年過節的孫天亮也得陪著媳婦回娘家的,一聊都知道。
他自己就是讀過私塾的人,喜歡讀書,也喜歡讀書人,所以對顧孟昭等人格外看重,也格外喜歡擅長讀書的大軍。
顧孟昭當初在大楊灣寫的牲畜養殖以及常見病症那本小冊子如今可火呢,不隻是本縣傳閱,就連其他縣也紛紛搶購。
孫老支書也買到一本,拿回來讓養鴨場的知青們也好好讀讀,因為顧孟昭也提到雞鴨鵝的養殖方法。雖然他也不知道人家顧孟昭怎麼就那麼厲害,明明城裡出身竟然就能把養雞鴨的事兒說得比他們還透徹清楚。
他戴上老花鏡,拿起大軍那篇文章來看看,看之前他沒什麼想法,看了幾句話以後他眼睛就越來越亮。
這篇文章不隻是分析了當前的經濟形勢,還分析經濟結構,有理有據!
紙上還貼著大軍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經濟新聞,還有他從廣播裡摘錄的一些政策要點,甚至還有省委、市委的一些談話報告剪貼,然後他後麵做了總結,從一些零碎的信息裡抓取自己需要的點。
他用來說服老孫支書的點就是本省經濟政策的轉變以及對投機倒把新範圍的劃定。
大軍對這篇文章非常自信,他請顧孟昭潤過筆,還念給家裡人聽,又特意找梁劍雲把關,最後才定稿。
梁劍雲都說寫得很好,有理有據,言之有物,他就不信說不服一個大隊老支書。
果然,老孫支書看得熱淚盈眶,很是激動。
這裡麵有些觀點和他不謀而合,可他……說不這麼好,人家說到自己心坎裡了。
大軍不疾不徐地道:“爺爺,實踐出真理,經濟發展是沒有固定公式來計劃的,隻能根據自己大隊的生產環境和人文環境來摸索。”
老孫支書瞅著他,“你這個孩子,小小年紀,出口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