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覺得勝訴無望, 又或者是將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到了後一場官司,戒網癮體校這次隻請了一個普通律師, 而林父林母就更敷衍了,連律師都沒請。
雙方站在法庭上, 林老實在原告席, 沒看被告的位置。林母從進去以後, 就坐在那兒不停地抹眼淚, 林父緊抿著唇, 臉皮緊繃,不言不語。
法院宣布開庭, 朱律師準備好了一係列材料,證明林老實當初是非自願, 被騙去戒網癮體校, 然後被強製關押在那兒的。
對於他的指責, 戒網癮體校的法人代表黃校長坐在被告席上不發一語, 律師更是乾脆地認了輸, 承認了林老實所說的一切。
林父林母那邊就毫無戰鬥力了。
這場官司贏得太快太快,讓朱律師都所料未及, 出了法庭, 他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絕對算是他人生中, 打得最快最快的官司了,虧他還準備了那麼多材料,在法庭上闡述了那麼一大段。
法院門口已經有一大堆媒體蹲守,得知這個消息, 都有點不得勁兒,因為他們前期對這個官司的期望值太高了,還以為原被告雙方能在法庭上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呢,結果就這麼戛然而止了,脫了褲子,你就給我看這個?
太失望了,連新聞都不想寫了怎麼辦?
這樣的新聞,用一句話來概括就行了,完全沒寫的爆點,除非又去回顧前情,可前情都炒了一個月了,再炒也是老餿飯,沒什麼意思啊。
雖然很失望,可來都來了,總不能空手而歸。既然法庭上沒爆點,那就隻能自己找熱點了。
見雙方當事人出來,記者立即上前,采訪雙方。
“林老實,對於這場官司你想說什麼?”
“黃校長,戒網癮體校為何放棄申辯了?下一場官司,你們也準備放棄申辯,直接認輸嗎?”
“黃校長,你們沒辯訴,是不是你們也認為戒網癮體校在管理中存在著許多不當之處?”
……
一堆問題砸向黃校長和林老實,林父林母被擠到了邊緣。
麵對記者來勢洶洶的問題,戒網癮體校的大股東、法人代表黃校長非常鎮定。大夏天,他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裡麵是純白的襯衣,還搭配上了一條深色領帶,看起來人模人樣的。
黃校長舉起手,示意大家安靜:“各位媒體朋友們,大家請聽我說。沒錯,我們戒網癮體校在管理中存在著許多漏洞,有些監管不到位的地方,這是我們管理層的失職,在這裡我誠摯地向林同學道歉。”
說罷,他還轉過身,白白胖胖的身體,緩慢又鄭重地給林老實鞠了個九十度的躬。
媒體馬上拍照,記下這一幕,然後又問林老實:“對於黃校長的道歉,林老實你有什麼感想?”
林老實一臉冷漠:“捅一刀,再說聲對不起,就能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嗎?一句對不起就能一筆勾銷,那要警察做什麼?要法律做什麼?是非曲直,自有法律去評判,希望黃校長引以為戒。”
媒體順勢問:“那你對今天的結果滿意嗎?”
林老實掏出一枚一元的硬幣,夾在中指和食指中間,高高舉起:“滿意,感謝法律還我一個公道!這枚硬幣雖輕,但它所代表的意義卻非常巨大。我希望通過這個案子,能讓全天下的父母明白一個道理。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續,但不是父母生命的附庸和拷貝。我希望這天下的父母,能夠對自己的孩子多一份理解,如果因為時代、接受的教育等等所造成的觀念不同,理解不了,那我也請大家對孩子多一份耐心,多一份寬容,求同存異,這天下沒有兩片樹葉是相同的,同樣,人也如此!”
提問的記者讚許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家庭教育是個任重而道遠的任務,孩子需要學習,當父母的更需要學習,學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家長。除了家長,你還有沒有什麼對戒網癮體校想說的?”
這個記者精明地又把話題給繞了回來。
林老實一板一眼地說:“沒什麼好說的,隻希望這樣的無良商家早日倒閉死絕!”
哇塞,好尖銳,媒體記者們歡喜極了,趕緊記下這一點。還以為今天沒爆點了,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
記者唯恐天下不亂地問戒網癮體校這邊:“黃校長,對於林老實的說辭,你有什麼想說的?”
黃校長打起了哈哈:“年輕人嘛有想法有意見是好的,我年輕那會兒也這樣,不是黑就是白。等他們活到咱們這個歲數就知道,這世界沒有完全錯誤的事,凡事都一體兩麵。我們戒網癮體校在管理中確實出現了不少漏洞,造成了一些不良的影響,關於這一點,我承認,我也保證,我們會積極改進。我們戒網癮體校當初建校的初衷,就是幫助絕望的家長和自製力非常差的孩子。我們的出發點是好的,隻是在實施的過程中摸著石頭過河,因為沒有經驗,所以產生了一些問題,但這些問題都會解決,請大家放心。”
這一過招,林老實就發現,黃校長看起來笑嗬嗬的,像彌勒佛一樣,但其實比閆主任等人更難纏。因為這個人更狡猾,更善於偽裝。在這種時候,他都還在不停地給戒網癮體校洗白和拉同情分。
林老實不讚同地看著他,張嘴吐出一係列悲慘的數據:“薛小剛還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醫生說他傷到了頭部,有可能會成為植物人。這個問題你怎麼解決?你能讓他醒過來嗎?”
薛小剛是給悲情人物,在網絡上,在媒體的報道中,人氣都非常高,饒是口才極好的黃校長也不敢拿這個小夥子說事,隻能故作誠懇地說:“這確實是咱們學校管理不善所造成的意外,對此,我們學校承諾,一定會照顧到他恢複健康,有自理能力為止!”
說得真好聽,不就是用錢來搞定這事嗎?這筆錢還是從千千萬萬“薛小剛”身上賺來的。
林老實接著又問:“據不完全統計,從戒網癮體校出來的學員們或多或少都有各種心理問題,消沉、戒備心很強、缺乏安全感、睡覺都不踏實,對人失去信任感,離家出走。關於這個問題,黃校長怎麼解決?莫非又要負擔他們的一輩子?我怕把你那個破學校賣了都負擔不起!”
黃校長被林老實這明晃晃的諷刺給懟得臉上的笑容都沒了。他撇了撇嘴,虛情假意地說:“這哪能啊,沒有的事,他們……他們可能是習慣了戒網癮體校有規律的生活,出去後不適應……”
林老實隻笑,像看一個跳梁小醜一樣笑看著他,眼底帶著滿滿的嘲諷:你自己信嗎?
在這種眼神下,黃校長也不好再強詞奪理了,他咳了一聲清清嗓子:“謝謝各位媒體的關心,也請各位媒體以後監督我們,我們戒網癮體校一定會改善管理,請大家共同見證我們的努力。”
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聽他的口氣,還要繼續把戒網癮體校開下去。林老實真是服黃校長的臉皮,這麼不要臉的話都說得出來,搞得自己多無辜一樣。
媒體其實最不耐煩這樣的官腔,說得好聽,實際上空洞毫無實際內容,報道出去也沒人感興趣。
記者又把注意力轉到了林老實身上:“官司勝訴了,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林老實抬頭望著藍藍的天空,耀眼的太陽,高興地說:“擺脫掉戒網癮體校的陰影,開始新的生活。”
媒體眼角的餘光瞥向林父林母,又問:“那你會回家嗎?”
另一個記者趕緊將話筒對準林母:“你們夫妻倆有什麼對林老實說的嗎?”
林母緊張地看著話筒,眼神可憐巴巴地往林老實那邊瞥了一眼:“我……我希望阿實能跟我們回家。阿實,我和你爸知道錯了?”
“你們哪裡錯了?”林老實淡淡地問。
林母糾結了幾秒,說:“我們不該不顧你的意願,把你騙進戒網癮體校,這是我們不對。”
林老實看著她:“知道我今天為什麼能勝訴嗎?是你們視為洪水猛獸的網絡,它幫助我獲得了輿論支持,讓我跟更多的受害者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也是網絡讓更多的人知道了真相。網絡不是毒蛇猛獸,網癮更不是病,我們隻是喜歡上網衝浪而已,這就跟你們喜歡打麻將沒什麼區彆。你們一有空就打麻將,消磨時間不說,還可能輸錢,上個網都該被關進去,你們三天兩頭打麻將,豈不是更該關進去?如果我們年輕人沉迷於網絡,連學習和工作都不管,那是我們缺乏自製力,錯的不是網絡,家長要做的也三培養孩子的自製力。”
林母被林老實說得無言以對,隻能弱弱地說:“那……阿實,我和你爸知道錯了,你回家吧!”
林老實堅定地搖了搖頭:“我要去外地闖蕩了,你們的養育之恩我沒忘記,等你們滿了六十歲,我會每個月給你們撫養費,如果你們生病住院了,我會給你們請護工,儘到我應儘的義務!”
林母聽明白了,他會給他們養老,但不會再跟他們一起生活,甚至飯都不會再跟他們吃一頓。他可以給他們錢,但不會再給他們一絲一毫的溫情。
林母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徹底失去這個兒子了,傷心地捂住嘴哭了。
聽到她的哭聲,林老實心裡毫無波動。他們在法院門口的那一跪,已經消耗光了所有的父子、母子親情。該說的他都已經說了,現在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早散早完。
林老實無動於衷地跟著朱律師一起上了車,在媒體的目送下,離開了醫院。
這個事,很快又鬨到了網絡上,有人讚林老實霸氣,也有人批評林老實太冷血,父母好歹把他生養大,爭議蠻大的。
不過戒網癮體校受害者家園裡的成員們倒是理解林老實。他們紛紛恭喜林老實贏得官司,獲得新生。
甚至還有不少人直接在群裡表示:我都恨不得這輩子跟家裡麵脫離關係,離開這裡,走得遠遠的,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小五和一枝花不就這樣做的嗎?他們準備打完官司後繼續回打工的城市,不會再留在本地了,這是很多從裡麵出來的人的選擇。
林老實等他們激動的議論告一段落,才站出來說話。
林老實:想走想留,都是你們的自由。現在你們都是自由的了,不管做什麼選擇,我都希望你們能遵從自己的內心,做出讓自己這輩子不後悔的決定!
小五:林哥說得對,我們好不容易獲得自由,當然要活得隨心自在快樂,才不負人生!
一枝花突然冒了一句出來:我……等打完了官司,我想跟著林哥。
他年齡不大,初中都沒畢業,孤身一人在外麵,也找不到什麼好工作,經常受人欺負。
群裡,像他這樣的人不少,很多人都站了出來說:對,林哥,讓我們跟著你吧。咱們沒有家人了,以後你就是我的家人了!
林老實看著Q群裡不斷刷過的信息,仿佛看到一張張鮮活稚嫩的臉,仰頭期待的望著他,目光中是滿滿的信任。
林老實覺得自己肩頭上的擔子很重,但胸腔裡又盈滿了感動。他要幫助這些迷失的孩子,他們的人生才剛開始,不能就這麼毀了。
因為青少年時期的這段遭遇,使他們極難與人建立起親密關係,而且因為學業中斷,很多人都沒有學曆,走上社會也隻能做最底層、最辛苦的工作。他們就像即將展翅高飛的小鳥被人折斷了翅膀,林老實想給他們接上翅膀,重新給他們一個飛翔的機會。
一個計劃在林老實心中成形。
林老實:咱們先打好官司,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群員們歡呼起來。
過了一周,集體訴訟的官司開庭了。這個官司打得很艱難,因為林老實他們這一方索賠一個億,戒網癮體校不肯買賬,他們這學校才開不到十年,扣除掉各種運營成本,淨利潤還沒有一個億呢,上哪兒拿一個億賠他們!
這官司要輸了,得賣學校,自己掏老本賠錢了。黃校長當然不答應,所以找了好律師,就是想把金額降下來,少賠點錢。
林老實他們這邊不肯答應。第一次庭審沒有結果,定好了第二次庭審的時間。
一周後,第二次庭審開庭,這次朱律師呈上了一份厚厚的材料,省精神病醫院開出的診斷結果。這1500名受害者中,有近半數的人有較為嚴重的精神疾病,情感障礙、睡眠障礙,敏感多疑,甚至出現了幻聽幻視,還有一部分人得了抑鬱症。
這份材料充分證明,戒網癮體校對這些年輕人精神上的傷害。
朱律師在法庭上慷慨陳情:“一個人索賠六萬六多嗎?整整兩年的光陰,七百多個暗無天日的日子。他們這些人,青春年少,要麼正處於學習的關鍵時期,要麼處於事業的上升期,但所有的努力就這件事給一朝毀了。我的當事人劉小舞被強製送進戒網癮體校時,正值高三,她的成績還不錯,考個大學不成問題,但因為早戀被送了進去,呆了足足兩年多,錯過了高考的機會,出來後因為沒有文憑,連高中畢業證都沒有隻能去工廠裡打工,一天在流水線上站十幾個小時,領取的薪水僅供度日。而與此同時,她的同學們正在大學裡享受肆意的人生,意氣風發,前途無量。我就問黃校長,這六萬六能買回來劉小舞的人生嗎?不能!劉小舞並不是個例,這1500人,他們人人都是劉小舞,他們每個人的人生都因為戒網癮體校而改變、錯位。這筆錢,遠遠不足以彌補對他們的傷害!”
啪啪啪!
旁聽席上的戒網癮體校受害者、專家學者、教育局官員、家長代表和媒體從業人員,都自發地鼓起了掌聲。
而站在原告席上的小五更是哭成了一個淚人。17歲的時候,她怎麼都想不到,自己的人生會因為一場早戀而毀得支離破碎。
而就像朱律師所說,在這起群體訴訟中,這個案子並不是個例。還有一個舌燦蓮花的銷售人員,因為工作忙,不想結婚,被父母送了進去,他本來都要升職了,這下前途自然成了泡影,幾年辛苦加班出差,努力攢下來的客戶和人脈也全沒了。
他在旁聽席上聽到錢律師的陳述,抱著頭失聲哭了出來。
法庭的氣氛很沉默,隨著朱律師和錢律師的一樁樁控訴,到最後黃校長的臉都白了,人也跟著沉默了。因為他知道,現在人心、輿論都在對方那邊,他們不占理,這個官司恐怕要敗訴了。
果然,一個半小時後,法院宣判,戒網癮體校賠償這些受害者一個億。
終於尋到一個公正的結果,旁聽席上的學員們激動地站了起來,互相擁抱。每個人都淚流滿麵,有喜悅,也有辛酸,也有感動。
哪怕是素來喜歡找爆點的媒體記者看到這一幕都沉默了,安靜地留出空間給他們宣泄積攢在心裡已久的委屈。
贏了官司後,這筆賬很快就到了,分了錢後,很多人逐漸恢複了平常的生活,群裡也逐漸安靜下來,沒以前那麼熱鬨了,因為大家已經沒有了共同的目標。
而一枝花說到做到,辭了工作,來投奔林老實,同來的還有小五,群裡還有上百人也有這個意思。
林老實看著他們倆稚嫩的臉,忍不住搖頭:“你們倆還小,還有機會,回到學校裡去吧,好好念書,彆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一枝花和小五都不願意。一枝花脫離校園好幾年了,本來成績就不好,幾年不學,早把知識給忘光光,難道18歲還回去從初一開始念啊,就算有學校願意接收他,誰幫他付這麼多年的學費?戒網癮體校賠償的那部分錢,念完中學都非常勉強。至於回家找父母一枝花寧可不讀書,也不願意。
而小五也已經離開校園好幾年了,再讓她回去,她自己都沒信心還能不能靜下心來認真讀書,更彆提考個好大學了。其他人的情況也如此,大家大部分都離開校園好幾年了,跟同齡人已經拉開了很長的距離,說回去,哪那麼容易!
林老實把這些人組織了起來,再次確認了一遍他們的態度:你們真的下跟著我?
小五:林哥,咱們這麼一直在外麵飄也不是辦法,就當大家一起合租了,相互照應有個伴兒。你也不用有心理負擔,咱們都是成年人了,能自己養活自己,以前乾嘛,以後還是乾嘛!
一枝花:對,林哥,咱們沒了家,以後兄弟姐妹們就是我的家人,咱們就租住在同一片地區,相互之間有個照應,晚上下了工能一起喝喝小酒,打打牌,說說話就行。
……
其他的人也是這個意思,人終究是社會性的動物,那個所謂的家對他們的傷害太大,他們回不去,所以才想結伴取暖,也不圖什麼,就想著大家有共同的經曆,能彼此體諒,彼此陪伴。
林老實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搖頭道:這可不行,如果你們要來找我,就要按照我的指示去乾,想天天下班花生米下啤酒,打牌吹牛渾渾噩噩度日可不行。
一枝花大喜:林哥,你答應讓我們來了!
林老實:來了之後,你們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學習,該回到學校念書的就回去念書,放假的時候回來幫忙乾活,勤工儉學,養活自己。我這裡不養閒人,也不養懶人!你們仔細想想吧,想好了就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