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庭蘭拭淨了臉麵:“我胸口有些發堵,吐一吐就好了。”
她容色憔悴,額上布滿細細汗光,分明極不舒服,卻仍不忘寬慰母親和表妹。
杜夫人擔憂道:“這樣嘔吐,不知要不要請醫官上門瞧瞧。”
滕玉意想了想:“阿姐是被邪祟所害,尋常的岐黃之術未必對症,橫豎青雲觀的小道長會上門,不如等他們看過之後再做定奪,省得胡亂用藥不利疏散體內的餘毒。”
杜夫人道:“對對對,昨夜那個小道長還叮囑過不要胡亂吃藥,青紈,你到前院找老爺和大公子,說一娘醒了,讓他們到後院來。”
奴婢應聲下去了。
杜庭蘭輕輕拍打床沿:“阿玉,你坐下,讓阿姐好好看看你。”
滕玉意依言坐下,對上杜庭蘭溫柔的神色,隻覺得好些話哽在喉嚨裡,乾脆從下人手裡接過巾帕,輕柔地替杜庭蘭拭汗:“阿姐,你好些了麼?”
杜庭蘭拉著滕玉意的手柔聲道:“我這也不知怎麼了,隻記得同阿娘去靜福庵祈福,後頭的事一概記不清了,你信上說過幾日才能到,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阿娘說你跟我們一道回府的,莫非你昨日也去了曲江——”
說到此處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瞬間褪了個一乾二淨。
滕玉意心一陣猛跳,前世她苦尋凶手,最後一無所獲,而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或許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她小心翼翼道:“阿姐,你怎麼了?”
杜庭蘭仍在發怔,麵色蒼白,額頭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杜夫人意識到什麼,倉皇摒退下人:“一娘要歇息,你們先到外頭候著吧,要是道長來了,速速請他們進來。”
滕玉意大氣不敢出,既盼著知道真相,又怕表姐過於憂懼留下病根,遲疑片刻,她小心翼翼扶杜庭蘭躺下:“阿姐,你先歇一歇,有什麼話等好了再說。”
杜庭蘭猝然捉住滕玉意的手:“我想起來了,昨夜、昨夜我在竹林裡撞見了邪物。”
她渾身顫栗,字句變得斷斷續續。
“好孩子,你怎麼糊塗了。”杜夫人紅著眼睛道,“阿娘不是才跟你說了,昨晚玉兒和端福趕得及時,把你救下來了。”
“是啊,阿姐。”滕玉意極力寬慰杜庭蘭,“那東西昨晚就被成王世子打回了原形,就是一截子樹樁,沒什麼好怕的,你現在好好在府裡,有我們在,誰也彆想傷你。”
杜庭蘭頭埋在母親懷裡,整個人恨不得縮成一團:“那東西追著我跑,說要吃了我,阿娘,我好怕……”
她忍不住啜泣,昨晚在林中險些喪了命,那種瀕臨死亡的無助和絕望浸潤到了每一個毛孔,昏睡的時候壓抑著,如今全都激發出來了。
杜夫人心肝都快揉碎了,自從這孩子懂事以來,何曾這般失態過。
她一遍遍撫著女兒的後背:“這是嚇糊塗了,待會得找道長討些收魂安神的法物。”
杜庭蘭忽又想起什麼,揪住滕玉意道:“阿玉,你當時也去了竹林?”
滕玉意緊緊握住杜庭蘭的手:“我去了,阿姐,那東西不足為懼,我和端福一到林中就砍下了怪物的右爪。”
杜庭蘭唇色一陣發白,上下打量滕玉意,確定表妹完好無損,放心點點頭,而後,她像是陷入了混亂的回憶中,重新發起怔來。
滕玉意和杜夫人傾身替杜庭蘭掖衾被,杜庭蘭目前魂不附體,問也問不出什麼。
二人正忙著,杜庭蘭惶然睜大眼睛四下看,忽道:“阿玉,除了那怪物,你可在林中看見了彆人?”
滕玉意心弦一下子繃得極緊,她重新坐在床邊,屏住呼吸問:“阿姐,當時還有誰在林子裡?”
杜庭蘭的話聲卡在喉嚨裡,臉色越來越難看,氣息越來越紊亂。
杜夫人眼裡含著淚:“孩子,你為何去竹林?誰把你害成這樣,你到現在還不肯說麼?”
杜庭蘭闔上眼睛,既像是追悔莫及,又像是羞慚難言,突然像是觸發了惡心的回憶,伏身再次嘔吐,這一次比之前更劇烈,更不可遏製。
杜夫人慌忙上前拍撫,這樣嘔吐不休,遲早會出事,滕玉意也沉不住氣了,急忙起身道:“姨母,我去叫人請醫官。”
剛一邁步,就被杜庭蘭拉住了胳膊:“我沒事,我隻是覺得惡心。”
滕玉意彎腰擰了巾櫛替杜庭蘭拭麵,手背忽然一片溫熱,驚訝抬頭,發現杜庭蘭正在無聲垂淚。
“阿姐。”
杜庭蘭勉強支撐起身體,羞慚地看著杜夫人:“女兒迷了心智,害阿娘擔驚受怕,女兒無地自容,求阿娘萬萬保重身體,阿玉,你剛到長安,昨晚卻因為我涉險,阿姐對不起你。”
滕玉意忙道:“阿姐,你現在心神不安,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杜庭蘭淚如雨下,仿佛心裡正備受煎熬,沉默了片刻,忽又道:“阿娘,阿玉,我僥幸撿回來一條命,有些話再不說恐怕就遲了。”
杜夫人和滕玉意的心瞬間躥到了嗓子眼,看著杜庭蘭,大氣都不敢出。
杜庭蘭羞愧得把頭垂到胸口:“其實我和紅奴離開靜福庵,是為了見一個人。”
杜夫人氣得渾身發顫:“我早該知道……我早該知道……你不會無緣無緣故離開靜水庵……”
看杜庭蘭隻知默默流淚,她急得推搡著女兒道:“快說……那人到底是誰?”
杜庭蘭臉紅得欲滴血,幾次三番要開口,卻因為太過難為情,話都堵在了嗓子裡。
“你這孩子莫不是要急死爺娘?”杜夫人攥緊杜庭蘭的手顫聲道,“那人把你害成這副模樣,你到現在還不肯說麼?”
杜庭蘭心痛如絞,抽噎著說:“我……阿娘彆難過……我……我說。”
她透過眼中的淚霧望著杜夫人 :“阿娘可還記得,阿爺在揚州做官時,有一回清明節我曾獨自帶紅奴去隱山寺踏青。”
杜夫人一愣,旋即瞠圓了眼睛道:“記得,那日原本紹棠要陪你去的,不巧他們學堂有事,紹棠就半路回去了,怎麼,難道你就是那日遇見了什麼人?”
杜庭蘭淚光閃爍:“我在寺中賞花時,恰好撞上一群書生在桃花林裡鬥詩,奪魁那人……是位年方二十的公子。”
說到此處,她啞然失聲,雙手緊緊揪住胸前的襟領,指節有些發白。
杜夫人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到床邊,滕玉意慌忙攙扶杜夫人,杜庭蘭也嚇得從被子裡起了身,杜夫人哆嗦著伸指一戳杜庭蘭的額頭,咬牙切齒道:“你把你是如何認識此人的,又是如何與此人交往的,一五一十給阿娘說清楚,一個字都彆落下。”
杜庭蘭眼皮腫得像桃子,默然許久才開口道:“此人家貧無依,常年在寺中寄讀,好不容易湊齊了盤纏,來年欲到長安赴考。我看他口吐珠璣,詩文尤其出眾,我就……我就對他生出了好感,之後我們時有來往,他常贈詩予我,因為怕露了痕跡,便用彩勝做信紙,這樣既不打眼,又方便傳遞。”
滕玉意愕了愕,早料到表姐在庵裡剪彩勝是為了傳信,果然如此。
杜夫人壓著滿腔怒意點頭:“很好,去年清明節就相識了,至今已有一整年了,我且問你,你跟他私自往來這麼久,那人可曾提過婚嫁之事?”
杜庭蘭哽咽道:“那人說自己家無儋石,又無功名在身,就算上門求親,我爺娘也不會應許,因此一切要等到他赴京應試後,等有了功名,一切都好說。後來阿爺被舉薦到國子監任太學博士,舉家要遷回長安,臨行前我擔心他赴考的盤纏不夠用,便將我攢下來的體己都給了他。那人將家傳的一根金釵贈給我,許諾說非我不娶,待他來年到長安來赴考,定會上門求親。”
說到此處,杜庭蘭頓了下,仿佛回憶著什麼,眼中的悔恨之意益發深濃。
“到了長安後,我們鴻雁往來,少則五日最遲半月,一直未斷過書信。我們家到長安後三個月後,他也提前從揚州啟程了,到長安後他寄居在城南的一座莊子裡,我怕他手頭拮據,又托人送了些體己過去,起初他還算殷切,隨著結識的人越來越多,慢慢也就不怎麼給我回信了。
“前不久他高中魁元,我循著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不想他早就搬走了,回城的路上我遇見他跟友人在酒肆飲酒,模樣好不快活。他身邊那些人衣飾華貴,想來都是衣冠子弟。我聽說應舉時聖人和幾位宰相都極力誇耀他的詩文,他如今名聲大噪,身邊來往的朋友也非昔日那些寒門之士了。
“我心裡仍抱著一絲希冀,他近日忙著應舉,興許抽不出空給我回信,於是令車夫停車,掀開車簾與他對視,可他竟裝作不認識我,他身邊那幾個友人看我注目於他,笑道:‘那小娘子一直在看你,莫不是傾慕於你?’我又驚又羞,當即放下簾子令車夫趕路,就聽到那人冷笑:‘哪來的浮花浪蕊。’”
滕玉意勃然大怒:“豎子敢爾!”
杜夫人也氣得七竅生煙,女兒向來聰慧自矜,沒想到竟栽在這樣一個後生手裡,女兒眼下身體未複元,罵又舍不得罵,她一肚子火無處發,隻能悶聲自捶胸膛。
杜庭蘭唯恐母親氣壞了身子,哭著攬住母親。
杜夫人咬牙切齒道:“後來呢?昨日是那後生約你去竹林的?”
杜庭蘭拭了拭淚低聲道:“我當時就灰了心,回來後我想,那些體己也就罷了,權當扔進了溷廁,可那些書信上寫了不少纏綿悱惻的話,若是不討回來,早晚會生禍患,前陣子我為了此事夜不能寐,打聽到上巳節他會趕赴進士宴,正好阿娘也到靜福庵敬香,我便跟阿娘一同前往,趁阿娘去西苑聽戲,讓紅奴扮作胡人去月燈閣前攔他。這一回他欣然答應了,約我在月燈閣旁的竹林見麵。”
滕玉意聽得怒火中燒,前世表姐和紅奴是被人勒斃,當時仵作勘探現場,說在表姐屍首附近發現了男子的短靿靴留下的腳印,原來當晚果然有男子約表姐去竹林。
朝廷進士曆來難考,年紀輕輕就高中魁元的更是屈指可數,記得前世有個極出名的才子,此人中了進士科後,又順利通過了吏部選試,不久調到禦史台,成為最年輕的諫官,之後更是為鄭仆射賞識,娶了鄭仆射的獨女。
記得喜帖遞到滕府時,距離表姐被人勒斃隻有半年。因是有名的世家大族鄭氏嫁女,嫁娶那日,街瞿巷陌擠滿了看熱鬨的鄰眾。
滕玉意雖未赴宴,卻因路過鄭府看見了迎親的新郎,新郎姿容俊美,委實是個出色人物,
想到此處,滕玉意臉上爬上一抹黑氣,再開口時語調裡透著一股森森的涼意:“阿姐,那個男人是不是叫盧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