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藺承佑像是今夜非要馬上找出凶手不可——
洪參軍思忖著揮舞馬鞭,一霎兒奔入了夜色中。
***
嚴司直等了又等,遲遲不見藺承佑和洪參軍回轉。
他支著額頭打盹,一不小心就睡死了,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聽到嘈雜的響動,等到再次睜眼,滿目都是金亮的陽光,嚴司直脊背倏地一挺,這一覺居然睡到了天亮。
他慌忙抬手整了整襆頭,奔到門口拉開門,卻見一個衙役跑上來說:“藺評事回來了,說讓嚴司直帶上紙和筆墨,速到隔壁那家胡餅鋪找他。”
嚴司直很快找到上回那家胡餅鋪,果見藺承佑和洪參軍坐在店裡,此外還有幾位商販模樣的男子坐在一旁,模樣都有些忐忑。
幾個商人雖是綾羅裹身,但衣袍上沾了不少灰塵,儼然在地上摔滾過。
藺承佑淨了手麵,笑容可掬環顧左右:“欸,怎麼不說話,我的樣子像壞人嗎?”
商戶們哆哆嗦嗦道:“方才小人在旅舍未認出世子殿下,多有冒犯之舉,求世子看在小人癡愚的份上,莫要與小人計較。”
“說到冒犯,你們的確耽擱了我不少工夫。”藺承佑長眉一挑,“不過我這人最寬宏大量了,而且今日狀況有些特殊,念在你們願意將功補過的份上,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
幾個商人慌忙指天發誓:“隻要世子殿下高抬貴手,一切全聽世子殿下的安排。”
藺承佑把玩著手裡的酒盞:“其實嘛,不過是小事一樁,難得你們幾個都住在桃枝渡口,又都記得十年前八月的那樁懸案,找你們過來,無非想請你們指認一個人。”
商販們臉上露出懼意,但他們顯然更怕藺承佑,互相望了幾眼,趕忙點點頭。
藺承佑和顏悅色道:“我知道你們怕什麼,放心,那人雖說可能是凶犯,但隻要你們今日將其指認出來,我保證此人往後沒機會報複你們。”
正說著,洪參軍忽然道:“嚴司直,快請坐。”
藺承佑衝嚴司直點點頭,接著道:“彆又像方才那樣七嘴八舌的,派個口齒最清楚的來說,若有遺漏之處,剩下的人幫著補充。”
嚴司直又驚又喜,坐下後低聲問洪參軍:“果真發生過懸案?”
洪參軍點點頭:“不算轟動,但知道的人也不少。這幾個越州商戶當年就住在桃枝渡口,此次來長安販貨,恰好就歇在旅舍裡,藺評事一問就對上了。”
商賈們嘀嘀咕咕商量一番,公然推舉藍衣男子做代表,此人清了清嗓子,慢慢開了腔:“這件事過去十多年了,僥幸還有人記得,當年我們渡口附近住著一戶人家,戶主姓彭,是位書生。
“彭書生本不是越州人,聽說早年曾到長安參加過科考,落第後無顏回家鄉,索性帶著妻子四處遊曆,後來也不知怎麼的,一家人遊曆到了越州,不但在此地住下,還在桃枝渡口附近開了一家私塾。
“小人幼時到渡口玩耍,經常見到彭書生。彭書生開了私塾之後,雖說收的束脩極少,但因並無功名在身,沒能收到幾個學生,他為了維持生計,閒暇時便到坊市販賣字畫,有時候還帶上他妻子做的針黹,可惜彭娘子是關中人,繡活遠比不上越州當地的繡娘——”
藺承佑冷不丁道:“彭書生的妻子姓什麼?”
藍袍男子用肩頂了頂同伴:“你們誰還記得。”
“約莫是姓殷,或是姓戚。”有人小聲道,“小人的阿兄曾在彭書生的私塾上過學,說這位師娘和氣得不得了,可惜師娘說話總帶著關中口音,好些話聽不大懂。哦對了,彭書生膝下有一對兒女,大郎年紀跟小人差不多大,若是活到現在,今年大約是二十六七歲,女兒麼,活到現在的話,也該有十五六歲了。
藺承佑眼波微動,耐著性子等了一陣,眼看沒人再補充,隻好道:“接著往下說。”
藍袍男子便道:“每到歲時伏臘,鄰裡間常請彭書生幫著寫字畫,彭書生心腸柔軟,趕上手頭不方便,隻要跟他提一提,彭書生絕不張口要錢。後來這家人日子過得越發困頓,鄰居也時常送些吃食接濟他們。
“記得彭書生有些酸腐脾氣,家境都那麼窘迫了,還不忘教兒女念書寫字。小人常看到彭家的大兒子蹲在渡口看書,一手字寫得彆提多漂亮了,彭家那個小女兒,小小年紀就生得白淨標致,鄰裡間有時候誇耀幾句,彭氏夫婦也是滿麵榮光。
“就這麼過了好幾年,彭書生年歲大了,眼看功名無望,便歇了去長安赴考的打算,可又舍不下臉麵,隻好偷偷跟著渡口的人學撈魚,有一回彭書生夜裡撈魚時,無意中救了一個人,也是趕巧了,這人正是我們本地的一位巨賈,因為酒後失足,不慎掉入河中,巨賈感激彭書生的救命之恩,專門設宴款待他們一家人,我們都猜……”
藍袍男子扭頭看向左右,像是要確認自己的說法對不對,對上同伴肯定的眼神後,這才再次開腔。
“我們都猜那位巨賈給了彭書生一大筆酬金,因為自那之後,彭書生就很少去渡口撈魚了,他自己沒舍得換衣衫,卻給妻女做了新衣裙,沒多久又給彭家大郎買了上好的筆墨,說憑大郎的天資,隻要再苦讀兩年,後年便可到長安去科考。又過了一陣,彭書生就把那間寒舍賣了,帶著兒女牽到半山腰的一座莊子裡去,還買了兩艘船,雇人撈魚來賣。
“他們搬家的那一日,小人和爺娘也去湊熱鬨了,鄰裡間知道彭家人是因何闊綽起來的,但大夥看彭家人那般高興,也沒人打趣他們。
“彭家搬家之後不常下山,老鄰居見麵的次數也就少多了,人人都說彭氏夫婦這算是苦儘甘來,隻要來年彭家大郎中了科舉,沒準一家人還會搬到長安去,不料……”
說到此處,藍袍男子臉上露出不忍之色,接連歎了幾口氣:“不料好景不長,沒多久彭家人就出事了。那時候正好是八月,當時北方鬨饑荒,不少流民陸續湧到南地,桃枝渡口常有生人登岸,其中不乏鼠竊狗盜之輩,亂糟糟的沒少出亂子,大夥為了避難,都儘量不去渡口,可彭家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偏在這當口下渡口,不幸遇到了劫匪,一家人都遭了殃。等到被人發現時,船都被鑿穿了,一家四口不知所蹤,鄰居們趕到官府報案,打撈了好幾日才打撈到彭書生和他妻子的屍首,八月天氣酷熱,又在水裡泡了那麼久,兩口子都不成人形了。”
有人幽幽歎息一聲,似是想起了當日的慘狀。
藍袍男子默了一回,悵然道:“官府又撈了幾日,沒能撈到彭家兄妹的屍首,倒是撈著了兄妹倆的衣裳,渡口水流湍急,掉下去絕沒有生還的希望,況且若還活著,兄妹倆早該上岸了。官府的人又說,彭書生和妻子頭上有傷,應該是被人砸傷之後才丟到河裡的,到彭家的莊子一搜,屋裡居然半點值錢的東西都無,一看就知被惡人劫了財。
“官府又問我們可見過生人來找彭氏夫婦,但大夥已經許久沒見麵了,加上那陣子流民亂竄,各家都緊閉門戶,鄰居既不知彭家最近有什麼新客,也不知他們為何要下渡口,恰好這當口彭家雇的漁夫也不知所蹤,官府便疑心漁夫就是凶手,結果沒多久就發現了漁夫的浮屍,據說身上也有傷。自那之後官府一直沒能找到凶手,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屋子裡靜默下來,眾人神色各異,如此良善的一家人,一夕之間喪了命,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唏噓。
嚴司直邊寫邊歎氣,洪參軍擰著眉不知在思量什麼,商賈們眼觀鼻鼻觀心,間或抬眼看看藺承佑。
藺承佑摩挲著手中的酒盞,久久沒開腔。
彭書生的妻子姓殷或是姓戚,假如姓戚,很有可能就是戚氏的某個姐姐。
照這麼推算,田允德兩口子十年前的那四個月待在何處,似乎就有了答案。
兩口子七月從章丘逃荒出來,直奔越州的姐姐,路上花費個把月的工夫,趕到越州時差不多就是八月。
而彭家人遇害恰是八月。
詭異的是,再等田氏夫婦回到長安,手中就多了做買賣的本錢。他們用這筆錢在東市開了鋪子,做起了布帛生意。
一晃十年過去,彭家四口化作了一堆枯骨,田氏夫婦卻成了長安的富戶,當年那四個月的經曆,幾乎未在他們的人生中留下痕跡。
可是抹得去麼?藺承佑冷冷地想,那可是四條人命,綿綿不絕的恨意,會如毒草般從地底下爬出來。
所以才有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的罪己書,所以才有了駭目驚心的七芒引路印。
所以那人取了田氏夫婦的性命還不夠,還要把它們的魂魄拘起來用酷刑折磨。
而且,田氏夫婦的鬼魂曾說凶手的姓氏是十二畫。
“彭”姓,恰是十二畫。
說不定在當年那場劫難中,有人僥幸活了下來。
藺承佑麵上波瀾不驚,心中卻已是驚濤巨浪,幾樁懸案,橫跨整十年,若不是他陰差陽錯住到了彩鳳樓,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十年前的一樁無頭公案。
事到如今案情已然越來越明朗,可不知為什麼,離真相越近,心裡的滋味就越複雜,陰的反麵是陽,錯的另一麵便是對,可世上偏偏有些事,已然無法用錯或對來衡量。
他定了定心神,開口道:“彭書生那對兒女的屍首一直沒找到麼?”
“沒有。”藍袍富戶搖頭,“我們渡口年年有人淹死,屍首浮不上來的話,基本就衝到下遊去了。”
“那這麼多年以來,你們有沒有在越州見過跟這對兄妹相貌相似的人?”
幾名商人沉默片刻,相繼搖頭:“要是見到了,小人估計會被活活嚇死。而且彭家小娘子死的時候才六七歲,縱算僥幸活下來,相貌也變了,彭家大郎當年倒是有十六七歲了,但畢竟過了十來年……”
藺承佑睨著他們:“相貌再變,輪廓上也該有點當年的影子,稍後我帶你們去認幾個人,如果覺得相似,自管告訴我。還有,你們可還記得彭大郎和彭小娘子的名字?”
商賈們搖頭:“就記得彭書生總叫兒子‘大郎、大郎’的,小娘子就不知道了。”
藺承佑想了想,查到現在,對於凶手為何謀害田氏夫婦,他已經大致有了思路,但姚黃姐妹為何被殺,依舊是個謎。
想起姚黃姐妹早年的遭遇,他開口問道:“越州府當年有對擅長口技的樂工夫婦,姓聶,有對女兒,大的叫聶阿芙,小的叫聶阿蕖。聶樂工因卷入李昌茂謀逆案被牽連,女兒也被發賣了,你們可聽說過此事?”
商賈們這回答得很快:“聽說過,怎麼沒聽說,越州城的這些奇人軼聞,就沒有小人不知道的,聶樂工模仿鳥鳴惟妙惟肖,當年也曾名噪一時,但他們出事前一直住在城裡的樂坊,離渡口遠得很。”
不住桃枝渡口麼?藺承佑暗暗吃驚,本以為姚黃姐妹因為認出凶手才被殺,看來猜錯了。既然不是鄰居,彼此認識的機會微乎其微。何況姚黃十年前才八歲,青芝隻有五歲,年歲太小,對於彭家的案子,照理不會有印象。
那她們到底為什麼被殺?
他漫不經心地給自己斟茶,彩鳳樓開張以後,姚黃姐妹與凶手同住一個屋簷下,青芝喜歡偷東西,興許某一日無意中發現了凶手殺害田氏夫婦的證據。
不對,凶手那般謹慎,豈會讓一個小丫頭抓住把柄。
但如果沒有把柄,凶手何至於被青芝要挾?
究竟遺漏了什麼……藺承佑眉頭緊鎖,突然想起容氏。
“你們可聽說過一位姓容的繡娘?”
幾位商賈茫然搖頭。
藺承佑從懷裡取出凶手的香囊:“喏,看看這個,有印象麼?”
眾人“噫”了一聲:“這像是桃枝繡坊的活計。”
“你們知道這家繡坊?”
“自然知道,這家繡坊大名鼎鼎,就在渡口附近,‘桃枝’二字,還是照著渡口的名字擬的呢。”
藺承佑摸摸下巴:“既然離得這樣近,你們可聽說有位繡娘把女兒嫁給了長安的富戶做妾。”
藍袍男子正要搖頭,後頭卻有位商賈把頭往前一探:“有,有這麼回事,小人的阿娘經常去桃枝繡坊買活計,與繡坊的人還算相熟。那陣子小人有意納妾,阿娘就替小人留了心眼,大概一兩年前吧,小人阿娘回家突然說,她本來看中了一位老繡娘的女兒,哪知還沒來得及說項,那娘子就被長安來的巨賈看中了,巨賈許了老繡娘重金,把小娘子帶到長安去了。”
嚴司直和洪參軍一訝:“這不就是容氏麼?”
沒錯,容氏的阿娘正是一位越州繡娘,年月也對得上。
藺承佑麵色有點古怪:“照這麼說,容氏當年也住在桃枝渡口?那她會不會也知道彭家的案子……”
他話音戛然而止,猛然起了身。
他總算知道青芝為何公然說自己跟容氏是同鄉了!
眾人隻當青芝嘩眾取寵,因為當時容氏都死了一年多了,彩鳳樓又經常鬨鬼,非親非故的,隻有傻子才會願意跟一個死人攀扯關係。
可原來青芝並非說瘋話,她這話是故意說給凶手聽的。
她在用這種方式要挾凶手,她知道他/她的秘密。
至於她怎麼知道的,自然與容氏有關。
早在容氏還活著的時候,青芝就曾隨沃姬去過彩帛行,青芝當時一心要找失散的姐姐,聽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勢必想法子與容氏攀談。
一旦熟起來,聊的東西也就多了,也許容氏無意中說過彭家的什麼事,被青芝記在了心裡。
一年後彩鳳樓開張,青芝也隨沃姬進了樓,她日日與凶手打照麵,沒準就在某個瞬間,青芝窺見了凶手的秘密。
青芝表麵憨傻,實則心機深沉,知道這個秘密之後,便趁機敲詐凶手,想來她得逞了,所以才有了那堆藏在櫻桃脯下的貴重首飾。
而凶手在與青芝周旋的過程中,無意中得知青芝和姚黃是姐妹,怕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在殺了青芝之後,又向姚黃下了手。
怪不得凶手明明恨的是田氏夫婦,卻又殺害了姚黃姐妹。
藺承佑定定看著門外,晨鼓過後,市廛漸漸熱鬨起來。外頭車馬喧騰,他耳邊卻全是電閃雷鳴,幾樁案子緊密相連,凶手幾乎未露出過破綻。若非湊巧找到了這幫越州商人,也許還要十來日才能捋清真相。
多久沒遇到這樣老謀深算的對手了,他簡直百爪撓心,想到此人平日天衣無縫的表現,他就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人被他揭開真麵目的那一刻。
他垂下眸子,不緊不慢喝完茶盞裡的湯,心裡越是發急,麵上越要表現得不急,正了正臉色,他起身左右一顧,笑道:“走吧。去彩鳳樓認人,到了那莫要聲張,一切聽我安排。”
***
滕玉意一個人在園子裡練劍。
昨晚淅淅瀝瀝下了一夜雨,到早上才放晴,陽光落在青色琉璃瓦上,綻放出千萬點亮晃晃的白光,這樣的好天氣,用來練劍事半功倍,可惜“披褐劍法”越到後頭越難練,學完前二十招後,滕玉意的速度陡然慢了下來,原本一招隻需半個時辰,現在足要一個多時辰才能練完。
說不著急是假的,趁天氣放晴,她不顧滿地都是泥點子,練得十分起勁。
忽有衙役領著一行人過來道:“王公子,煩請避一避。園子裡得空出來辦案,暫且不能留人。”
怎麼又來?滕玉意扭身打量來人,嚴司直她認識,剩下的全是陌生人。藺承佑不會平白無故找一堆生人來,定與斷案有關。
商賈們也在打量滕玉意,他們常年販貨兩地,早練就了毒辣的眼力,看這少年通身貴氣,暗猜是某位衣冠子弟,就不知為何在臉上貼了那麼大片的絡腮胡,把半邊臉都給擋住了。
滕玉意不動聲色收回視線,看來凶手不儘快落網的話,她是彆想一鼓作氣練完三十六招了,花園裡練不了,那就去彆處吧,衝嚴司直叉手行禮,她故意粗著嗓子道:“阿伯,我們走。”
說罷掉頭去往小佛堂,衙役們略一遲疑,藺評事隻說花園裡不能留人,卻沒說小佛堂如何,再說這位王公子似乎大有來頭,何必白白惹人厭。
絕聖和棄智坐在牆根打盹,五道正忙著瓜分幾塊胡餅,抬頭看見滕玉意進來,正要問她為何不練了,就見衙役領著一群衣著闊綽的生人進來了。
“這是?”
衙役還沒開口,就聽見藺承佑的聲音。
絕聖和棄智驚醒,揉揉眼睛道:“師兄。”
未幾,藺承佑進來對幾位商戶說:“待會你們就在小佛堂裡認人,即便認出來了也莫聲張。”
幾人忐忑點頭。
滕玉意本打算把五道請到彆處去練劍,見狀又被勾起了好奇心,藺承佑忙活一晚上,似乎查到了不少東西。
是留下來看熱鬨,還是回房練劍?
藺承佑回身要安排幾個道士,不提防看見滕玉意,他摸摸下巴想,她昨晚不是還說他毫無頭緒麼,今日正好叫她開開眼。
“喲。“他笑道,“不巧打擾王公子學藝了,這小佛堂我們得用來辦事,一時半會練不了劍了。王公子不比彆人,學東西學得太慢,不如趁早移到彆處去,省得耽誤你學劍。”
滕玉意頓覺有詐,這話明麵上在譏諷,可又隱約透著“激將”的意味,論理藺承佑巴不得他們走得遠遠的,好端端地“激”她留下來做什麼?
明知藺承佑不懷好意,她仍抵不住“辨認凶手”的誘惑,乾脆擺出一副看熱鬨的架勢,甜笑道:“這點工夫王某還是耽誤得起的。既然世子很願意我們留下來看熱鬨,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藺承佑臉皮頗厚,被戳破也笑容不改,心裡卻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留下來的,待會就好好瞧著吧。
他扭頭要對五道說些什麼,園子裡有人來了。
五道看看那幫商人,忍不住道:“世子,他們認得凶手麼?”
“噓,彆說話。”藺承佑隔著窗格往外看,“讓他們試試。”
絕聖和棄智本想直奔師兄,看師兄麵色沉肅,意識到氛圍不對,躡手躡腳走到滕玉意身邊,同滕玉意一起往外看。
第一個來的是葛巾。衙役將她領到附近一株芍藥叢前站定,也不知說了什麼,葛巾遲疑了一下,抬手將帷帽取下,於是她整張臉就這樣暴露在陽光下。
商賈們似是驚訝於這美貌女子臉上的傷疤,連呼吸都粗重了幾分,好在藺承佑似乎提前跟他們打了招呼,不至於失聲驚叫。
滕玉意仔細端詳葛巾,認人並非易事,凶手尤其狡猾,既不能打草驚蛇,又要確保能看清對方的麵目,如此一來,躲在小佛堂裡辨認不失為一個好法子。隻要把人領到日頭底下站著,鼻子眼睛長什麼樣,裡頭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衙役一麵問話,一麵不動聲色領著葛巾轉了好幾圈。
藺承佑一瞬不瞬地看著幾位商人,可是沒過多久,幾個人就一齊搖了搖頭。
藺承佑麵色雖有些古怪,倒也不覺得很驚訝,嚴司直卻大大吃了一吃,捉住藍袍男子的衣袖,示意他們看得仔細些,幾個人瑟縮了一下,依然表示自己不認識。
第二個來的是賀明生,他身軀本就比旁人胖得多,禁足這幾日,儼然又白胖了幾分。
趕上今日天氣晴暖,不過短短一段路,臉上已然掛滿油亮的汗珠,到了花叢前他茫然四顧,隨後堆起笑容,欠身向衙役打聽什麼。
商人們對上賀明生那張肥白的闊臉,不約而同搖了搖頭。
接下來依次是沃姬、萼姬和卷兒梨。
商賈們依次否認了沃姬和萼姬,因為年齡不對。
但輪到卷兒梨時,那位藍袍男子露出了疑惑之色,藺承佑盯著富戶,用眼神示意他好好看。
富戶們互相用目光交流一番,末了搖了搖頭。
最後來的是抱珠,這一次,所有富賈的神色都有了變化,一待衙役將抱珠領走,就紛紛開腔道:“看著有點像彭家的小娘子。”
藺承佑一言不發,嚴司直和洪參軍卻驚疑不定道:“確定沒看錯麼?”
“有點像,其實彭家小娘子死的時候才五六歲,模樣還沒長齊全呢,隻記得相貌清秀,是個美人胚子,但彭書生的妻子就不一樣了,小人當年曾見過她好幾回,記得麵皮白淨,尖尖的下巴,剛才那個小娘子的模樣,就跟彭書生的妻子有點像。”
旁人也附議:“沒錯,這六個人裡,就她最像彭家人。”
滕玉意暗想,莫非真是抱珠?她昨晚跑來說卷兒梨的事,是想摘淨自己的嫌疑麼?凶手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如果真是抱珠,昨晚突然提到那位逍遙散人,又有什麼目的。
洪參軍按耐不住道:“世子,我們現在就抓人嗎?”
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藺承佑,藺承佑狐疑看著抱珠遠去的背影,久久未答話,過了好一會,他古怪一笑:“抓。不過在抓人之前,我們得先做點彆的。”
***
藺承佑走後,滕玉意又練了一個時辰,劍法後麵夾雜著大量的道家心法,越到後頭越艱澀,她畢竟毫無根基,練到第二十二劍時,死活練不動了。
照這個進度來看,天黑前是彆想練完了。她咬牙看著手中的翡翠劍,怎麼辦,聽憑自己長熱瘡?哼,想都彆想。但即便不服輸,武功這種東西,可是偷都偷不來的,她一個從未學過功夫的人,一口氣練到這程度,已經拚了半條小命了。
難道真克化不了這怪湯?她焦躁地踱步,先不說熱瘡的事,就衝著克化之後的天大好處,她也不甘心就此作罷。
天色越來越晚了,坐以待斃不是她的風格,她必須儘快想法子。
這頭滕玉意挖空心思想主意,那頭五道也沒閒著。
他們一貫無賴,況且教武功並不是件輕鬆的活計,看出滕玉意一時半會練不通了,便打算撂挑子:“滕娘子,不是我們不好好教你,但老道也想明白了,凡事不該逆天而為,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就該慢慢悠悠學,不如就算了,無非就是長幾個熱瘡,你年紀小,過幾月就淡了。唉唉先不說了,外頭天象越來越差了,老道得去園子裡護陣。”
絕聖和棄智氣得直跺腳:“前輩,你們怎能這樣?”
五道卻徑直往門口溜去,滕玉意衝程伯使了個眼色,程伯飛快攔在五道麵前,淡笑道:“諸位上人聽我一言,火玉靈根湯發作究竟要多少時辰,眼下還沒個定數,學下去總歸有通的時候,不教卻是徹底無望了,還請幾位上人多添點耐心,我家娘子聰慧過人,沒準哪下子就通了。”
五道嚷道:“老道不是不想教,但眼下不得分個輕重麼——”
滕玉意緩步踱過去:“古有尾生之信,近有季布一諾。可見在世人眼裡,‘信諾’二字,足勝千金,道長們平日言必稱道,說起來比常人更重諾,臨時要反悔,似乎有些欠妥吧。”
五道囁嚅:“不——”
滕玉意到了門口,腳步一頓:“前日在醉蝶亭喝酒的時候,道長可是親口答應教完這套劍術,既然答應了,何時停止、如何停止,可就不是你們說了算的了。”
見天等人噎了一下:“你——”
滕玉意回頭一笑:“我知道,幾位道長並非誠心要毀諾,昨晚一整夜未睡,累了才會犯糊塗。你們在小佛堂裡好好歇一歇,我去弄些酒來,等喝了酒養足了精神,再好好教我劍術。”
說話這當口,程伯早已不動聲色將門口堵死,五道心知他武功了得,硬要闖出去的話,少不了一頓打鬥,再說他們本就理虧,贏了好像也不算威風,於是氣呼呼道:“滕娘子,你什麼意思嘛?我們又沒說一定不教,乾嗎把我們圈在此處?”
滕玉意充耳不聞,自顧自領著霍丘下了台階,走了兩步,忽又回身衝絕聖和棄智招手。
絕聖棄智鑽出來,急聲道:“滕娘子,你先彆急,二怪不一定何時來,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隻要抓緊工夫練,還是有希望練通的。”
但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和語調都有些猶疑,可見也覺得希望渺茫。
滕玉意悄聲道:“你們上回說的桃花劍法,據說半個時辰就能上手?這劍譜就在你們青雲觀麼?”
“在呢。”絕聖怔然,“滕娘子,你該不會現在想去觀裡取這劍譜吧。行不通的,就算找到了,我們也不會。”
“拿劍譜麼……的確是來不及了。”滕玉意看看天色,忽然話鋒一轉,“藺承佑不是會這劍法麼?”
棄智微微睜大眼睛,滕娘子是想出辦法讓師兄教她了嗎?
“師兄是會的,可是——”
滕玉意沉吟,隻要確定藺承佑會這劍法,一切就好說了。
她笑著點點頭:“你們先回去好好歇一歇,我去張羅些好吃的。”
很快到了倚翠軒,滕玉意打量四周,各處房門緊閉,衙役也未撤,藺承佑剛才說要抓人,卻遲遲未見行動,依她看,要麼還沒想好怎麼抓,要麼還在等某個消息……
她心裡益發有底了,帶著霍丘又去前樓,迎麵就見藺承佑從樓梯下來。
“一個多時辰了,還沒消息麼?”藺承佑道。
嚴司直道:“不良人們正帶著逍遙散人的畫像去旅舍查問,但城裡旅舍太多,挨個問下來怕是——”
藺承佑正要答話,抬眸看見滕玉意:“王公子?”
他徑直走到桌前撩袍坐下:“王公子不在後頭好好練劍,跑這來做什麼?”
滕玉意一本正經拱了拱手:“王某過來幫忙抓凶手。”
“抓凶手?”藺承佑剛把茶盞送到嘴邊,笑著又放下,“我竟不知王公子如此熱心腸,不過你剛才也看到了,我們已經知道凶手是誰了,王公子趕緊走吧,不添亂就不錯了。”
滕玉意故作納悶:“閣下既然確定凶手是誰了,為何遲遲不抓?”
藺承佑笑容微滯,旋即一哂:“依王公子之見,這是為何。”
滕玉意卻不肯往下說了,隻含笑指了指身後的霍丘:“我這護衛有要事要稟告世子,還請閣下借一步說話。”
藺承佑瞥見霍丘眼裡的微訝之色,心知滕玉意多半又在瞎扯,本來懶得理會,無奈好奇心已經被她前一句話勾起來了,明知滕玉意找他做什麼,還是不情不願起了身。
隨滕玉意徑直走到前庭一株花叢後,他懶洋洋抱起了胳膊:“有什麼話就在這說吧。”
滕玉意令霍丘退到一邊,這才不緊不慢開口:“其實我並不知道凶手是誰,但這幾日我在樓中,也算見識了凶手的本事,此人不但沉毅果斷,還頗通邪術,因此世子明明已經知道凶手是誰,卻不敢隨意妄動,因為世子也知道,憑凶手的心性,若非證據確鑿,是絕不肯認罪的,你執意等那個神秘莫測的逍遙散人的消息,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藺承佑聽得很認真,等滕玉意說完,饒有興趣道:“接著往下說。”
滕玉意一笑:“估計世子也認為,與其指望凶手主動認罪,不如布個局引凶手上鉤。至於如何做,還得從那枚香囊說起,事發至今,香囊算是凶手露出的唯一破綻,原因麼,自是因為他/她還有人要殺,結果被世子打斷了計劃,最終未能成事,既然凶手心願未了,隻需布個局,讓凶手誤以為自己能下手就行了。”
滕玉意這番話,說到藺承佑的心坎裡去了,先不論凶手認不認罪,光從此人兩次在他眼皮子底下殺人,就不單是搜尋證據這麼簡單了,他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出乎意料的某種方式撕開凶手的真麵目。至於如何設局,這一下午他已經想好了兩種計策,礙於凶手太奸猾,暫有幾處細節拿捏不定,畢竟此事非同兒戲,必須保證凶手上當不可。
“我帶著霍丘來,就是想幫著世子布局。”滕玉意道,“我現在有個絕妙的主意,敢保證凶手一定會上當,隻是——”
“隻是要跟我談條件?”藺承佑道,“王公子,且不說這些我已經提前想透了,該如何做我心裡有數。單說對案子的熟悉程度,你也遠不如我,你覺得你所謂的絕妙好主意,我會很感興趣麼?”
他眸中的墨意像能隨著笑化開似的,仰頭笑著要離開。
滕玉意笑看著藺承佑的背影:“世子對案子再熟悉又如何?凶手一看到你,天然地會起戒心,我就不一樣了,我不過臨時借住此處,與凶手和受害者都毫無關聯,案子進展如何,與我毫不相乾。同樣一個局,由你來做,凶手未必會上當。但由我這樣的外人來做,凶手的戒心會打消一大半。”
藺承佑腳步一頓。
滕玉意繞到藺承佑麵前:“世子猶豫不決,是因為可用來布局的人不多吧。凶手知道絕聖和棄智是你的師弟,嚴司直和法曹參軍又是官府的人。五道不靠譜,臨時再從外麵調人隻會打草驚蛇。人選定不下來,局就不好做,因為凶手一旦起疑心,此局必定失敗。目前看來,除我之外,似乎沒有更合適的布局人選了。”
“再則。”她指了指不遠處的霍丘,“霍丘也曾稟告過世子,青芝死的頭晚,他曾在外頭撞見過她,青芝是大半夜死的,霍丘看到她的時候她身上應該有些不對勁了,這是個很好的引子,凶手極聰明,聰明的人往往多疑,假如布局時再加上霍丘,就更容易引凶手上當了。”
剩下的話不必說,霍丘可是她的人,想讓霍丘乖乖配合,必須經過她的許可。
她一臉真誠:“我是誠心想幫著布局的,凶手窮凶極惡,我主動跳出來做引子,也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話說到這份上,她知道差不多了,藺承佑自負歸自負,卻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比起與她鬥氣,自然是查辦凶手要重要得多,而且此人頑皮賴骨,能屈能伸,該放下身段的時候,不會硬要端架子。
“時辰不多了。”滕玉意笑眯眯掉頭就走,“世子若是改主意了,令人去小佛堂找我吧。”
一邊走,一邊在心裡默數,數到五的時候,藺承佑在她身後開腔了:“且慢。”
滕玉意嘴角翹起來。
藺承佑笑著負手走到她跟前:“說吧,你想要什麼。”
***
天色將暮時,藺承佑令衙役下去傳話,說大隱寺的犢車快來了,讓妓伶們收拾好出來。
妓伶們早聽說今日需遷到大隱寺去避禍,早將衣裳鞋襪都收拾好了。
隨衙役到了前樓,隔老遠就聽見有女子驚叫:“不、不是我!”
眾人心驚肉跳,下意識加快腳步,到了大廳一看,裡頭好些人,除了藺承佑等人,還有好幾個麵生的胡商。
藺承佑頭戴玉冠,身著墨綠色平金竹紋襴衫,歪靠在條案前,樣子有些困倦,仿佛好幾夜沒睡了,哈欠連天。
葛巾跪在地上,身子顫栗不已。
嚴司直指了指身邊的某位胡商:“這幾人均可作證,你曾有意購買腐心草。如今證據確鑿,你竟然還想抵賴。”
葛巾麵色慘白如紙:“奴家是打聽過腐心草,但拓拓兒回說藥粉不足,奴家也就歇了心思,事後奴家沒再打聽過腐心草,此事拓拓兒可作證。”
嚴司直提高嗓門:“拓拓兒隻能證明你那回沒買,事後你有沒有另尋渠道,你自己心裡清楚。腐心草不比尋常毒-藥,你出重金購買此毒,敢說自己沒懷著不軌之意?碰巧姚黃又是中腐心草而死,世上豈有這麼巧的事?”
“不不不!”葛巾惶然搖頭,“奴家買這藥本是想自我了斷,不是想害人的。”
藺承佑揉揉眉心:“編,接著編。希望待會到了大理寺,你也能這麼嘴硬。”
衙役要將葛巾從地上拉起來,葛巾麵色慘白如紙:“世子殿下,求你聽我一言,奴家毀容後萬念俱灰,一度想尋短見,但聽說無論懸梁還是跳井,死前都要受好大一番罪,奴家想起以前聽幾位公子說過一種叫腐心草的毒藥,據說服下此毒之後,不痛不癢就會喪命,奴家想著若狠下心服了,也就不必留在世上遭罪了。買藥時本來懷著必死的決心,哪知拓拓兒沒買成,奴家就想著,這或許是老天爺的意思,畢竟害我的人還沒受懲處,我不能不明不白就死了,事後我也想明白了,我年紀尚輕,有手有腳,活下去總比尋死強,所以在那之後,我再沒打聽過腐心草。”
“如果我沒記錯。”藺承佑道,“姚黃死後我曾屢次打聽是否有人購買毒藥,問到你跟前,你可是一個字都不曾吐露的,你若是不心虛,為何緘口不言?”
葛巾張口結舌:“因為、因為奴家怕自己說了會惹人懷疑,畢竟——”
“畢竟是姚黃害你毀的容。”藺承佑嗤地一笑,“好了,有什麼話到大理寺交代。把她帶走。”
葛巾嗓門尖錐般地響起來:“世子殿下,奴家是冤枉的!奴家從沒害過人!”
衙役一左一右將葛巾往外拽,直到出了大門,葛巾的哭喊聲仍綿綿不斷。
嚴司直搖搖頭:“她要是真無辜,怎會打腐心草的主意?一邊謀害姚黃和青芝,一邊假裝蒙在鼓裡,那晚跑到魏紫房中行刺,幾乎把所有人給騙過去了。”
或許此事太令人震驚,廳堂裡久久無人說話,藺承佑再次打了個嗬欠:“好了,總算水落石出了,不枉我兩日兩夜沒睡,接下來隻需專心對付二怪就好了,欸,天色不早了,大隱寺的和尚怎麼還沒來?”
洪參軍忙道:“哦,剛才藺評事忙著審犯人,卑職沒顧得上回稟,大隱寺的犢車中途壞了一輛,現在不夠用了,有個和尚過來問,是臨時雇車,還是等他們大隱寺再派車來。”
“他們在哪?我去瞧瞧。”
忽又想起什麼,腳步一刹:“對了,賀老板把賬本拿來吧,今晚若能收服二怪,明日我也就走了,這幾日我們花了多少酒水錢,趁這機會好好算一算。”
賀明生錯愕道:“小人還沒感謝世子找出凶手呢,怎好意思討要酒錢。世子殿下和諸位道長的吃用,理當由彩鳳樓來孝敬。”
藺承佑笑眯眯道:“拿來吧,我可沒有欠人酒錢的習慣。”
賀明生掩不住滿臉的笑容,半推半就取來賬本,藺承佑翻開一看,笑了笑道:“知道了。”
從袖中取了一塊金角子遞給賀明生:“多出來的錢,就當日後的酒錢了。”
他這一走,妓伶們慢慢緩過勁來,複雜的情緒在廳堂裡悄然彌漫,激起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起先隻是幾句零星的交談聲,逐漸聲音雜亂了起來。
沃姬欲哭無淚:“我這是造了什麼孽!葛巾可是我千挑萬選買下的大美人,被姚黃那賤人給毀了容貌不說,連她自己都——”
萼姬一副惋惜得不得了的語氣:“唉……葛巾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想不開。”
又有人道:“這也不能怨葛巾,花容月貌就這樣被毀了,換誰都不甘心吧。”
一時之間,傷心的有,憤憤不平的有,但無一例外,隨著凶手的落網,所有人的神色都鬆懈了幾分。
萼姬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扭頭瞥向邊的抱珠和卷兒梨,抱珠正靜靜打量卷兒梨,神色古怪不知在想什麼,卷兒梨傻呆呆地望著地麵,似乎渾然不覺。萼姬下死勁戳了卷兒梨一下:“我看你要傻到幾時!”
賀明生跑到嚴司直麵前含笑詢問了幾句,得到準許之後,讓下人去廚司弄些茶果來。
滕玉意坐在角落裡,見狀不由感歎萬千:“還好查出是誰了,一想到凶手就在樓裡,我夜裡都睡不踏實啊。”
說完才發覺霍丘神色不對,她奇怪道:“霍丘,你怎麼了?”
霍丘壓低嗓門道:“小人覺得不太對勁。”
滕玉意蹙了蹙眉:“怎麼了?”
“青芝出事的當晚,我看到那個人了。”霍丘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卷兒梨。
“卷兒梨?”滕玉意驚訝地望向前方,“你在哪看到她的?青芝出事的那晚麼?”
這話嗓音不小,立刻引來周圍人的注目。
霍丘慌忙環顧左右:“娘子,小聲些。”
“怕什麼,反正凶手都抓住了。”滕玉意好奇道,“說說你都看到什麼了?”
霍丘低聲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青芝走後,卷兒梨也在廊道裡晃了一下,小人以為她路過,事後也就沒多想。”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卷兒梨:“難怪她最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該不會是那晚看到了什麼,被嚇壞了吧。”
程伯目光閃爍:“娘子,要把這件事告訴成王世子麼。”
“不必多事,橫豎凶手已經找到了——不不,萬一另有曲折,還是告訴他吧。”
霍丘用力點了點頭。
說話這工夫,天色越來越暗,橘紅色的晚霞被幽藍所替代,庭前的花木慢慢籠罩在陰影裡,廳堂裡越來越昏暗,眾人的麵目也變得模糊。賀明生張羅著讓人點燈,隻聽歘地一聲,有團黑影快速從庭前的花叢裡掠過。
抱珠慘叫:“有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賀明生一貫膽小如鼠,聲音直發抖:“彆、彆胡說。”
正自驚疑不定,外麵驀地飄來女子寒瘮瘮的笑聲,那聲音古怪尖亢,儼然一把破啞的胡琴,晚風詭異地湧動,吹來濃濃的血腥氣。滕玉意腕上叮鈴鈴響了起來,愕然舉起一看,原來是藺承佑給她的那串玄音鈴。
眾人扛不住了,嚇得四處奔逃:“快跑,鬼,鬼啊。”
絕聖和棄智拔劍一縱:“不好。屍邪來了。”
這句話猶如炸雷,更加讓人亡魂喪膽,這些日子眾人聽說了不少關於屍邪的傳聞,據說這東西挖人心肝,一旦碰上絕不可能生還。
五道在黑暗中急聲道:“莫要慌!有我們在,它傷不了你們。
絕聖和棄智在外麵嚷道:“我們來引開它,五位道長,你們快帶人到後頭去。”
“好咧。”五道齊齊拔劍,“橫豎你們師兄很快回來,我們先去後苑護陣,大夥快跟著我們走。”
一片混亂中,滕玉意慌忙喚道:“卷兒梨!卷兒梨!”
卷兒梨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屍邪的目標是我們三個,現在葛巾娘子被送到大理寺了,隻有你我二人了,你快去葛巾娘子的房間,世子在她房間的外麵布了陣法,隻要躲進去就沒事了。”
見天聞言忙道:“見樂,你送王公子。見喜,你送卷兒梨。安置好她們後,趕快到後苑來護陣,屍邪都來了,金衣公子肯定也在左右。剩下的人都聽好了,所有人都去小佛堂!屍邪目標不是你們,離她們兩個越遠越好。”
嚴司直和洪參軍在黑暗中高聲說:“快、快跟上五位道長。”
見喜循聲找到了卷兒梨,大聲說:“快隨老道來。”
見樂也找到了滕玉意,眾人勉強辨認著方向,亂紛紛朝後頭跑去。
滕玉意提心吊膽跑到了倚翠軒,摸到位置後打開門往裡一鑽。
屋子裡幽暗若漆,無奈一時沒找到燈燭,她喘息著坐到窗前,借著月光看腕上的玄音鈴,也許是離邪煞遠了,鈴鐺總算不再響動。
廊道裡依舊腳步淩亂,隻聽見喜道:“卷兒梨,這門上的符籙是世子畫的,足可抵擋屍邪一陣,你在房裡好好待著,不管聽到什麼都不要開門。”
滕玉意心跳如鼓,側耳凝聽外頭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周遭變得安靜,看樣子人都去了小佛堂,遠遠有喧鬨聲從園子的方向飄來,那邊的繁雜吵鬨,愈發凸顯出廊道裡的岑寂。
滕玉意在黑暗中坐久了,五感變得異常敏銳,不料一下子,廊道忽然響起沙沙的動靜,乍一聽像風吹落葉的聲音,仔細一分辨,卻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
那人先前一直貓在角落裡,確認周圍沒有人了才悄然出來,看準了方向,小心翼翼朝前走去,隻因走得太謹慎,短短一段路,腳下竟走出了輕而纏綿的味道,
到了葛巾的房外,此人再次打量一下周圍,隨後運足內力推開門,閃身進了房間。
本想著房裡的人若是尖叫,便告訴她自己是因害怕才誤闖進去,哪知窗前的少女毫無動靜,隻自顧自低頭坐在矮榻上。
這樣甚好,省得再浪費唇舌,樓中的人都跑到了園子裡,眼下正是下手的好時機。據說屍邪喜歡掏心,自己可以依樣畫葫蘆,等藺承佑他們發現她的屍首,隻當她是被屍邪所害。
其實真不想再殺人了,何況她與自己並無仇怨,可誰叫她看到自己在鬨市中跟蹤青芝,那可是自己謀害青芝的證據之一。她現在是神智未恢複,萬一病好了,沒準會把這件事告訴藺承佑,這小子太不好對付,兩下裡一對上,一切都瞞不住了。
掌心已經運足了功力,隻需瞄準後背,往前一探就能穿膛而過,可不知為什麼,心裡竟升騰起一股強烈的負罪感。
這是良心在作怪,就像當初殺害青芝和姚黃時,自己也曾如此煎熬。
都說邪術不能常練,因為遲早會壞了心性,現在終於體會到了,明明知道不對,傷天害理的事卻越做越順手,想回頭,已然回不了頭,若叫爺娘知道……不,一想到爺娘,胸膛裡就痛得喘不上氣來,如果世上有公道,爺娘怎會落到那樣的下場?做了一輩子的好人,到頭來卻屍沉河底。
這麼想著胸中戾氣暴漲,來不及多想了,再晚就會引人懷疑了,前幾日被禁足,一直沒找到機會下手,今晚屍邪闖來,算是老天相助。身子一傾,猛然抓向少女的後背,少女依然不動不躲,口中卻喊出一個人名。
三個字,活像一記重錘,咚地朝麵門砸過來,電光石火間,窗外流星般飛來一條銀鏈,連脖頸都被纏住了。
與此同時,有人從窗外飛縱進來,那人左手拽緊銀鏈,另一腳踢中自己的心窩。
胸口活像被碾碎了,這一切發生在短短一瞬間,照自己的身手本可以躲開,此刻卻因那三個字來不及做反應,那是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一個稱呼,伴隨著渡口的船艄搖櫓聲,一次次從最親的人嘴裡喊出來。
怎麼會?不可能!為什麼她會知道!
少女跳起來躲到高挑少年身後,隻把一雙狡黠的眼睛露在外頭:“果然是你!”
王公子!
怎麼會是她?卷兒梨呢?
藺承佑?他原來一直躲在窗外。
好啊,這一切根本就是圈套!明明已經足夠小心了,到頭來卻栽在他們手上。
門外又湧來好些人,嚴司直和衙役們手中提著燈,一下子照亮屋子,有人驚聲道:“竟是你!”
脖頸上被人重重一勒,根本不容多想。藺承佑抬手將人從地上拽了起來,冷笑道:“不枉我們費了這麼多工夫,你總算露出真麵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