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重的怨氣也不至於如此,除非……有人點化。最怪的是麗娘不去找凶手,竟直接去了滕府。
藺承佑思量著到了內院,迎麵撲來濃濃的血腥氣,進了內室繞過屏風,床上的情形觸目驚心,衾被血汙皺亂,宛如在成桶的鮮血裡浸泡過。
地上也滿是大片的血跡,間雜著好些淩亂的腳印。
“可都核對過這些腳印了?有沒有發現外來者?”
“核對過了,全是婢女和廚娘留下來的,看門的老頭雖說聞訊趕來了,但沒敢進內室,卑職為了慎重起見,當場讓幾位下人脫下鞋進行了比對。”
藺承佑仔細察看屋子裡的血痕,又到窗前和庭外勘探,裡裡外外轉了好幾圈,連角落裡的灰塵都未放過,然而凶手並未留下半點痕跡。
“附近可都找過了?有沒有發現舒麗娘腹中的胎兒?”
龔法曹緩緩搖頭。
藺承佑默了默,很好,舒麗娘與同州的白氏一樣,腹中的胎兒就這樣不翼而飛了。
“把府中的下人都叫過來,我要挨個盤問他們。”
結果一問才知道,五個下人昨晚全都睡死了,竟沒一個聽見案發時的動靜。
好在經過藺承佑一再詰問,下人們陸續記起自己睡覺前曾聞見過一股怪香。
這倒是與同州案發時那兩位商人的遭遇一致,藺承佑讓下人們描述那香氣的情狀,下人們卻又說不上來。藺承佑又問舒麗娘往日可與人結過仇、近日可與鄭仆射拌過嘴等等,一連問了幾十個問題,才起身到相鄰的宅子去打聽。
街坊鄰舍顯然都聽說了昨晚的慘案,大早上的全都關門閉戶,偌大一條春安巷,幾乎無人在外走動。
好不容易敲開了隔壁宅子的門,閽者早已嚇破了膽,不等龔法曹發問,就恨不得把頭搖成撥浪鼓:“老奴什麼都不知道。”
藺承佑把手抵在門上,笑說:“哎,彆急著關門啊,我們話還沒說完呢。”
閽者見是一個穿低階綠袍官服的俊美少年郎,也不甚在意,隻死死把著門:“府中老爺和夫人都不在家,不知兩位官爺要問什麼。”
藺承佑不容分說把門一推,徑自長驅直入:“自是來打聽昨晚的事。”
這一打聽下來,又花了藺承佑不少工夫,最終從廚司的一位夥計口裡得知,昨天起夜時,夥計曾聽見嬰兒的哭聲。
“確定是從牆那頭發出來的?”藺承佑發問。
夥計臉色煞白:“沒錯,小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府裡並無小公子小娘子,迷迷糊糊在溷廁前聽了一會,才意識到那哭聲是從隔壁宅子裡傳出來的。小的當時就想,莫非那位獨居的夫人生孩子了?夜裡天冷,小的站了一會就直哆嗦,也沒多想,跑回房裡睡覺去了。”
“除了嬰兒的哭聲,你可聽到了旁的聲響?譬如呼救聲,或是陌生人的說話聲?”
夥計雙腿直發軟:“我們春安巷車馬稀少,白日就不怎麼喧囂,一到夜裡就更寂靜了,要是有什麼古怪聲響,小的應該立馬能聽見,但當時隻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藺承佑凝視兩座宅子之間的高牆:“此地鬨中取靜,若是有生人來此,應該立即會引起你們的注意,這幾日你們可見過什麼生人?”
夥計茫然搖頭,卻有一位車夫說:“有。小人想起來了,昨日傍晚有個矮黑的漢子在巷口轉悠,小人正好驅車路過,覺得此人麵生,就多瞧了幾眼,那漢子見了我,閃身就朝另一個路口走了。春安巷隻有八座宅邸,各府都有哪些下人,我們也都熟了,以往從未見過那漢子。”
藺承佑:“那漢子什麼模樣?”
“個頭不高,約莫隻到公子的肩膀處,生得又黑又瘦,右邊臉頰上有個大痦子。”
龔法曹聽得直皺眉頭,長安城這種長相的潑皮少說有數千人,光聽這番描述,如何找到那人的下落。
藺承佑卻耐性十足:“你再好好想想,那人身上、手上可有特彆之處?穿的又是什麼衣裳?”
車夫頓了頓:“好像穿著一身短褐,沒什麼特彆的,不過這漢子的雙手又紅又大,手背和手臂上有好些疤痕。”
藺承佑緊緊盯著車夫:“什麼形狀的疤痕?”
“沒看清,隻知道橫七豎八的,連關節都變形了,有點……有點像燙傷的,不然小人也不會多留意。”
龔法曹暗想,什麼人的手背和手臂會留下這麼多疤痕?
卻聽藺承佑思忖著說:“鐵匠?還是瓦匠?”
龔法曹一愣。
藺承佑討來了紙筆,按照車夫的描述畫了一副肖像,讓那車夫再三確認疤痕的位置,這才將畫像放入懷內。
“藺評事打算去何處?”龔法曹跟在藺承佑身後出了宅子。
藺承佑翻身上了馬:“先問到這兒吧,我去西市和東市的生鐵行轉轉,勞煩龔法曹把兩處宅子下人們的口錄移交給大理寺的嚴司直。”
“諾。”
藺承佑驅馬直奔西市,腦中暗想,還沒查清胡季真是不是被盧兆安所害,又出了這樣的大案,案情如此詭異,要說完全沒有妖邪作祟也說不通。
寬奴雖能乾,卻不懂明錄秘術,要是絕聖和棄智回來了就好了,把胡季真的怪病交給兩個臭小子細查,也能借機曆練他們一回。
他在心裡盤算日子,□□宮的道家盛會前幾日就結束了,兩個小子至遲今日也該回來了。
說來也巧,剛到西市門口,就有一輛犢車與藺承佑的馬擦身而過,春風拂蕩,小孩清嫩的嗓音隨風從車裡飄出來,聽在耳裡分外耳熟。
“我打賭,這個師兄一定不會喜歡。”
藺承佑眼裡浮現一抹笑意,一抖韁繩,縱馬攔住了那犢車的去路。
車夫阿孟一喜:“世子。”
門簾掀開,車裡鑽出來兩顆圓滾滾的腦袋:“師兄!”
正是絕聖和棄智,兩人高興極了,爭先恐後跳下車。
藺承佑笑著下了馬:“你們何時回來的?”
絕聖欣然說:“昨晚就回來了,怕擾了師兄休息,也就沒去成王府報道。早上去大理寺找師兄,嚴司直說師兄出去辦案子了,我和棄智沒什麼事,就到西市來轉轉。師兄怎會在此?”
藺承佑輪流摸摸師弟們的腦袋:“這話該我來問才對,你們不趕快把□□宮的見聞記錄在冊,跑這來做什麼?”
絕聖嘿嘿傻笑,棄智把兩隻胖手悄悄往身後一藏:“師兄放心吧,我們回來的路上就記好了,回去就給師兄過目。”
過些日子師兄就要過生辰了,他們攢了好久的錢,早上一股腦取出來了,打算到西市給師兄買份生辰禮,禮物還沒挑好,怎能讓師兄提前知道。
藺承佑隻當沒瞧見兩人擠眉弄眼,牽馬領著兩人走到一旁:“用過早膳了嗎?”
“用過了,師兄你呢?”
藺承佑嗯了聲,早上不小心在滕府吃多了,到現在還撐得慌。
“你們回來正好,長安城最近出了幾樁詭案,寬奴和嚴司直都不懂道術,另有一事要你們來辦。”
絕聖和棄智一凜:“師兄請說。”
藺承佑就把胡季真如何突然丟失一魂一魄、他如何懷疑盧兆安與此事有關、以及同州和長安出現了兩樁相似的怪案,簡略地同兩人說了。
“本來師兄想要你們幫著調查胡季真的事,碰巧你們也來了西市,不如先去幫師兄認個人。”
他說著,從懷裡取出那張畫像:“此人應該會些邪術,你們比起我那些同僚,多少會些應變之法,長安兩市生鐵行太多,西市就交給你們了,師兄自去東市打探,要是瞧見了畫上這漢子,馬上讓阿孟去東市給師兄傳話,切記彆叫對方起疑心,因為他很有可能是兩樁凶案的凶手。”
棄智和絕聖看清那畫中人的長相,認真地點點頭。
藺承佑把畫像收回懷中:“辦完這件事,你們就去盯梢盧兆安。”
絕聖撓撓頭:“師兄,舒麗娘的厲鬼為何會去滕府?”
他們當然不相信滕玉意會與凶殺案有關,但厲鬼怎會無緣無故找上門。
藺承佑一早上也在思考這問題,昨晚滕玉意言之鑿鑿,隻說這一切很可能是盧兆安的陰謀,目的麼,自是為了謀害杜庭蘭。
但同州案發是在三月初五,長安三月初三才辦完進士宴,盧兆安就算插上翅膀,也沒法在兩日內趕到同州殺人,假設同州的案子與盧兆安無關,昨晚這樁剖腹取胎也未必是他做的,那他又如何能第一時間引舒麗娘的鬼魂去滕府?
除非盧兆安另有同謀。
可他圖什麼,難道就因為怕杜庭蘭說出兩人曾經相戀過的事實,就值得這樣大動乾戈?
直覺告訴藺承佑,舒麗娘很有可能是衝著滕玉意去的,這就更讓他想不通了,滕玉意到底招惹誰了,為何一再碰上這等倒黴事。
“究竟是怎麼回事,等查清這幾樁案子不就知道了。”藺承佑從袖中取出幾緡錢給兩人,“中午在外頭自行買些吃的,記得謹慎行事。”
說畢上了馬,縱馬朝東市的方向去了。
絕聖和棄智理了理道袍,隨人潮進入西市,師兄那副畫像雖隻有寥寥數筆,卻把那漢子的相貌特征一一展現出來了。
一路走走停停,隻要見到生鐵行,兩人就會借口要打鑄道家之劍,到店裡轉悠兩圈。
接連查了好幾家生鐵行,始終沒見到畫上的人,走著走著肚子餓了,兩人便到胡餅鋪子買餅充饑。
從鋪子裡出來沒多久,又路過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絕聖和棄智駐足觀望,此店門前人頭攢動,生意又比旁處要好,正是混進人堆裡,就覺衣襟被人拉了拉,扭頭一望,不由怔住了。
端福大叔?
端福麵無表情,語氣卻很溫和:“我家公子想見兩位道長。”
兩人忙隨端福進了對麵的布帛行,上了二樓,抬頭就看見了一位滿麵笑容的絡腮胡少年。
絕聖和棄智險些當場歡笑起來,果然是滕娘子。
“王公子!!!”
滕玉意比他們還高興,快步迎過來:“昨晚回來的?”
“是呢。”絕聖和棄智樂不可支,“王公子,你為何在此處?”
滕玉意把他們請到窗邊坐下:“我來此辦點事。你們呢?”
絕聖和棄智在滕玉意麵前毫不設防,壓低嗓門道:“我們在幫師兄找一個人。”
“找人?”滕玉意忙跟著放低嗓音,“我帶了不少手下出門,要不要他們幫你們找?”
棄智感激地說:“不用不用。這個人可能是一樁凶殺案的凶手,不能驚動太多人。”
滕玉意心知藺承佑經常支使兩個小師弟幫自己乾活,也就不再多問,隻笑著岔開話題:“你們還未用午膳吧,我請你們吃點好東西。”
絕聖和棄智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擺手:“不勞煩王公子了,我們剛吃過胡餅,師兄給了我們好些吃飯的錢,夠我們吃一整日的了。”
“他是他,我是我。”滕玉意幫他們斟了兩杯蔗漿,“你們師兄隻知給錢,從不幫你們安排,我可不一樣,既然你們吃過午膳了,我就請你們吃晚膳吧,今日這一頓,保證讓你們嘗嘗鮮。”
說話時,她目光朝街對麵的尤米貴一溜,盯了快半個時辰了,莊穆一直在店裡乾活,想來天黑前都不會有異動,那麼她這邊也可以從容點。
這時店家帶著繡娘們捧了好些布帛過來:“這可是店裡最好的布料了,一匹足值萬金,公子要還是瞧不中,小人也沒法子了。”
滕玉意轉過頭來,一眼就相中了那匹佛頭青的如意紋金寶地錦,佛頭青這顏色能染得這般澄澈,也算少見了,難得繡工也一流。
店家最善鑒貌辨色,忙說:“公子好眼力,這匹錦可是孤品,小人費了好多工夫才從彆的布料商手裡搶來的,滿長安僅此一匹,錯過了就沒有了。”
絕聖好奇地問:“王公子要買布料麼?”
滕玉意手指輕輕撫過錦麵,這些年她從未送過阿爺生辰禮,這回想親自給阿爺裁一件衣裳,想象阿爺穿這身衣裳的樣子,心裡先滿意了七成,然而麵上不動聲色,隻說:“我阿爺快過生辰,我來幫我阿爺挑些輕軟的料子。這些嘛,也都還馬馬虎虎,但沒有特彆中意的。”
棄智:“可是巧了,師兄也快過生辰了,我和絕聖想挑一份生辰禮,就不知送什麼好,王公子,要不你幫我們出出主意。”
滕玉意一怔,那塊紫玉鞍也不知做得怎麼樣了,最好趕在藺承佑生辰前做好,也省得滕府再備一份生辰禮。
“你們師兄哪一日過生辰?”
“下月初七。”
那就快了。
她指了指麵前那堆光華璀璨的絹彩:“要不你們也送些做衣裳的布料?”
棄智靦腆地說:“這布料太貴重了,我和絕聖沒有那麼多錢。”
滕玉意笑道:“傻小子,不用送這麼貴重的,扇墜、鞋襪也可以看看,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們師兄心裡很疼愛你們,隨便送什麼他都會高興的。”
絕聖嘿嘿:“我們很少出來買東西,怕我們選不好嘛。”
滕玉意看了看絕聖,又看了看棄智,兩人竟是誠心向她求教,她認真琢磨一番:“我也沒什麼好主意,畢竟我不大清楚你們師兄的喜好,聽說這附近有家不錯的墨齋,要不待會我帶你們去轉轉?”
絕聖棄智高興點頭,棄智無意中朝窗外一瞥,臉上瞬即變了色,急忙扯了扯絕聖的衣裳。
滕玉意順著望過去,才發現莊穆從店裡出來了。
她疑惑打量絕聖和棄智的臉色,壓低嗓門道:“你們要找的就是他?”
絕聖忙不迭點頭:“昨晚春安巷有個孕婦遇害,師兄說凶手很有可能就是這個人。”
滕玉意心中咯噔一聲,沉聲道:“他叫莊穆,是對麵那家生鐵行的夥計。”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王公子也認識那人?”
滕玉意嗯了一聲:“算是有點過節吧。”
莊穆出來後在門口轉了轉,低頭朝市集的深處去了。
棄智起身:“不好,他要跑,我得趕快去給師兄報信。”
滕玉意沒能攔住棄智,隻好探出身子衝樓下使了個眼色,滕府那幾個護衛點點頭,不動聲色跟上去了。
滕玉意扯著絕聖起了身,也往樓下去。
店家咚咚咚在後頭跟著:“公子,你好不容易相中了這匹錦,到底要還是不要——”
滕玉意顧不上還價:“包好吧,回頭我過來取。”
出門一望,棄智和車夫早跑得沒影了。滕玉意乾脆同絕聖跳上青雲觀的犢車,駕車沿著莊穆離去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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