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滕玉意無聊地拈起棋盤裡的一枚棋子把玩。
滕紹靜靜打量女兒,前一陣女兒明明待他親昵了許多,可今日這一見,女兒眼神裡那種久違的疏離感又來了。
他壓下心中的疑惑,盤腿在女兒對麵席上趺坐:“昨晚那厲鬼闖入的時候,是你讓人給成王府送了消息?”
語氣很隨意,但滕玉意還是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其實也不怪阿爺多心,昨晚的事的確容易引起誤會。
她把棋子丟回棋罐,指了指玄音鈴說:“喏,它的緣故。”
她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隻有來邪祟的時候,玄音鈴才會響動,昨晚藺承佑幫著布陣,也是防著日後半夜被吵。”
滕玉意說著,當著阿爺的麵抖了抖腕子,那圓滾滾如蒲桃的小鈴鐺,竟半點鈴音都無。
滕紹微訝打量玄音鈴,倘若女兒不說起其中的曲折,這東西看上去就是一串再普通不過的金鈴。
聽說這些年四方異士向聖人進獻了不少道家異寶,信非虛言。光這串玄音鈴,就堪稱珍異了。
滕紹沉吟片刻道:“既是青雲觀的異寶,你先妥善保管,成王世子一時取不下來,清虛子道長未必不知道緣故,等到清虛子回了長安,阿爺親自帶你把鈴鐺還回去。所以昨晚那厲鬼為何闖入滕府,你可認得那婦人?”
滕玉意搖頭:“不認得,不過我聽說長安最近有幾位懷孕婦人被害,死因都是被人剖腹取胎,昨晚的婦人名叫舒麗娘,正是其中一位受害者。”
滕紹眉頭深深蹙了起來,前有屍邪,近有厲鬼,女兒不過是回長安途中溺過一次水,為何一再遇上這些詭事。
“大隱寺的緣覺方丈不日就要回長安了。記得當年長安大妖作祟,正是緣覺方丈與清虛子道長合力才順利平亂,他佛法無邊,沒準能看出你為何近來總是遇到邪祟。等方丈一回京,阿爺就帶你去大隱寺找緣覺方丈。”
滕玉意心通通急跳起來,佛家最忌鬼蜮伎倆,倘或緣覺方丈瞧出她身上帶著冤孽,絕不可能袖手旁觀,幫她渡厄也就罷了,萬一讓她“哪來的回哪去”可就糟了。
況且前世她就是在大隱寺聽到阿爺被襲的噩耗,“大隱寺”這三個字,在她心裡等同於“不祥”,除非萬不得已,她可不想再踏入那地方一步。
滕玉意清清嗓子:“阿爺,不必這麼麻煩,其實我已經知道其中緣故了,因為自從上次落了水,我就總是做些預知後事的怪夢。”
“預知後事的怪夢?”滕紹飲茶的動作一頓。
滕玉意拿手指在棋匣子裡攪了攪,棋子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咯咯聲。
“上回我就跟阿爺說過,我來長安的途中曾經夢見阿姐在林中遇險、夢見姓盧的高中魁首,這些後來都一一應驗了。前一陣我夢見自己被人用一根細如雨絲的暗器害死,醒來後向阿爺打聽,結果連阿爺都沒聽說過這種暗器,我本來覺得荒謬,不料沒過多久,我就在彩鳳樓親眼見到了這種銀絲似的暗器。彭玉桂臨終前托我把他的骸骨送還回鄉時,把暗器的來曆告訴我了,所以今日我才會到西市去找那叫莊穆的潑皮。”
滕紹認真聽著,前陣子女兒做噩夢的事他知道,但所謂“夢中預知後事”,他是一概不信的,這次又聽女兒說起這個,他原是心存敷衍的,然而聽著聽著,神色就複雜起來。
當日女兒向他打聽這暗器的情形曆曆在目,那時她還未到彩鳳樓避難,絕不可能知道那彭玉桂就是凶手,他雖然下令讓手下找尋這種暗器,心裡卻不以為真,哪知彩鳳樓冒出了這種罕見的銀絲暗器。
一件兩件與夢境相符可以稱作巧合,件件都吻合……
“除此之外,我還夢到了好幾樁關於阿爺的異事。我夢見淮西道的彭思順病亡,其子彭震接管淮西道,不久之後,彭震集結相鄰藩鎮起兵造反,阿爺奉命討逆,被賊人害死在嘉福門外。那幫人會邪術,借用迷霧困住了阿爺和手下才得逞。”
說到這裡,她心不可抑製地顫動了一下,想起前世她倉皇去見阿爺最後一麵,阿爺衣袍上的大片血跡,把阿爺的臉龐襯托得像紙一樣慘白。
滕紹麵色大變,女兒這所謂的“夢中事”,竟一下子刺中了他心底最隱秘的憂慮,彭思順身體每況愈下,早在兩年前就正式把淮西道的庶務交給長子彭震打理,彭震治兵不輸其父,兩年來淮西道愈發兵強地沃,如今朝野內外都知道彭震是淮西道實際的領兵人,隻等朝廷一紙公文,彭震就能順理成章成為淮西節度使。
彭震主動繳納各項賦稅,對朝廷可謂忠心耿耿,一年前,滕紹麾下的將領往關外運送淮糧時在原州抓到了一位回紇細作,一搜之下,竟在細作身上搜到了大量馬匹交易的錢票,順著往下一查,滕紹才知這幾年彭震一直暗中向回紇人購買馬匹,彭震自己從不出麵,借用的是南詔、渤海等小國的名義,碰巧那位將領認得交易的“商販”是淮西道某位將領的妻弟,才確定買馬的是淮西道的人。
淮西道麾下已有十來萬兵士,足以雄踞一方,暗中擴充兵力是為了什麼,不言而喻。
可光憑這一點,無法斷定彭震有謀逆之心,若是貿然上奏,朝廷未必會采信,淮南道與淮西道相互防遏,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指責彭家有不軌之舉,說不定反而會引來朝廷對他滕紹的猜忌。
但若是讓人往下細查,彭震治兵嚴苛,淮西道如今猶如一塊鐵板,要想掌握實際證據,就必需深入淮西道的腹心,真如此的話,難保不會打草驚蛇。
因此他雖暗中防備彭震,卻遲遲沒能定下妥當的應對之策。
滕玉意一邊說一邊觀察阿爺的神色,她本以為阿爺聽了會不以為然,沒想到阿爺震驚歸震驚,更多的是沉思。
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阿爺會不會也早就懷疑淮西道有異心?有可能,阿爺說不定還暗中提醒過朝廷,所以前世朝廷下旨征討時,彭震那夥人第一個對付的就是阿爺。
那晚黑衣人闖入府中奪她性命,會不會因為她是滕紹的女兒?
不對,阿爺之死震驚了整個朝野,聖人悲痛之下,下旨日夜追凶,鎮海軍的將士們一心要為主帥報仇,更是沒日沒夜幫著朝廷搜捕,沒過多久,長安就被翻了個底朝天,凡是來曆不明之人,幾乎都逃不過明審暗查,虧得這樣鋪天蓋地的搜查,才很快把長安的彭家逆黨一網打儘。
黑衣人是在那之後闖入滕府的。
當時京中的彭家餘黨已被清掃乾淨,朝廷大軍也已經開拔,彭震忙著應戰,能不能有閒暇對付她都難說。
就算真是彭震派來的,這幫人費儘心力重新潛入京中,聚集那麼多懂邪術的武藝高強之輩,冒著被全城抓捕的風險,就為了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
想來想去,她還是覺得黑衣人是衝著府中的某樣東西來的。
那晚殺她的黑衣人,或許根本不是彭震的附逆。
她回想那渾身散發著森冷氣息的黑衣人,下意識把目光投向書案後的多寶閣,那裡藏著南詔國的一疊信,封皮上署名“鄔某叩上”。
那封信既像一個謎團,又像橫亙在她胸口的一根刺,今日已經同阿爺說到了這一步,那還猶豫什麼?
滕玉意心緒紛亂,滕紹也沒好到哪兒去,彆的也就算了,朝臣造反的事女兒絕不會胡謅,阿玉說她可能會被黑衣人害死,難道這事有可能發生麼?他心亂如麻,起身在屋中踱了幾步:“你說你被一個黑衣人害死,究竟怎麼回事。”
“我夢到阿爺死後,一幫黑衣人進府中殺我,那些人像是衝著阿爺的書房來的,阿爺書房裡藏著一疊南詔國寄過來的信。”
滕紹腳步猛地頓住,他的臉上,刹那間閃過震駭、恥辱、懷疑等表情,仿佛是被人迎麵甩了一個耳光,又像是突然被人當胸刺了一劍。
滕玉意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看到阿爺這幅神情仍舊暗吃一驚,阿爺像是被人捏住了心,整個人都凍住了,她簡直能聽見阿爺胸膛裡劇烈的心跳聲。
她屏息了一瞬,冷靜地開了口:“阿爺,那些信是誰寫的?”
滕紹臉上幾乎看不見半點血色,就那樣定定看著女兒,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這些信的存在,原本他將它們帶在身上,近來因為屢屢進宮,他怕出差錯就親自在書房裡的多寶閣做了個暗格,但他還沒來得及把那些信放入其中。
也就是說,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多寶閣有一個暗格,更不會知道他即將在裡頭存放一批信。
聽了女兒這番話,他震駭到無以複加,難道世上真有所謂“預知後事的夢境”?!否則女兒怎能預知他下一步要做什麼。
更讓他不安的,是他擔心女兒看到了信上的內容,那是他背負了很多年的沉重秘密,她還小,他不該,也不能讓她看到那些東西。
“你——”滕紹嗓腔一下子暗啞了不少,“好孩子,告訴阿爺,你在信上看到了什麼?”
滕玉意暗暗攥緊掌心,她沒猜錯,阿爺果然怕她看到那些信。
如果她的死與這些信脫不了乾係,阿爺沒理由隱瞞它們的來曆。
“阿爺自己為何不說?”她忍怒道,“我夢見的這些怪事一一都發生了,這件事也不會例外。那些人正是為了這些信才害死女兒,阿爺明知會如此,還不打算把真相告訴女兒嗎?”
滕紹臉色愈發難看,回手緊握屏風架,試著讓自己儘快冷靜下來,再次看向女兒時,他眸色沉靜了幾分。
“信上的內容,阿爺不能告訴你,但阿爺敢保證,往後無人能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