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 82 章(1 / 2)

攻玉 凝隴 15702 字 10個月前

腳步聲戛然而止。

僧人止步了。

滕玉意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隨著門外聲響的停頓,顫巍巍地懸在了胸膛裡。

憑此物的法力,再多法器也攔不住它,但是她知道這大和尚曆來有個嗜好,就是與人辯機。

上一回在玉真女冠觀的地宮中,藺承佑就是利用這一點帶她逃出生天。

起初她也想不明白,一個成了魔的佛門叛徒為何會對此事如此熱衷,後來才知道,這藏機和尚本有望繼承轉輪王的衣缽,卻因觸犯嗔妒二罪,被轉輪王褫奪了袈裟和法缽。

一位有修為的佛門禪和子,居然無故犯起了“妒”罪,這實在耐人尋味。

更令她好奇的是,當初這位藏機和尚求而不得的衣缽,最終又傳給了誰。

可惜梵經上關於耐重的片段少之又少,絕聖和棄智告訴她,哪怕藏經閣明通法師帶著一大幫和尚晝夜抄譯,也沒能查到耐重墮入魔道前的同門師兄弟都有誰,想來對於佛門來說,一個修羅道的僧人墮落成地獄道萬鬼之王的故事,實在不值得詳加記載。

但隻要將這些瑣碎的傳說揉雜到一起,滕玉意大致也能得出個結論,就是這大和尚酷愛辯機的毛病,或許與他當初化魔的契機有關,求而不得,便生“嗔妒”;妒念縈懷,便生殺機。

隻要遇上暗藏迷局的機鋒,就會觸發這和尚心底的妒念。與人辯機,辯的不是眼前之事,而是當初讓他輸了衣缽的那場辯論。

他困在這個魔障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此刻滕玉意就在賭。

賭這和尚會忍不住接話。

隻要它肯接話,就意味著有機會拖延,那她就不至於還沒等來救援,就被這魔物吃進肚子裡。

她屏息等待著,明明才過了一息,卻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因為太緊張,汗珠不知不覺流到了眼皮上,然而也不敢眨眼。

很快門外就有了動靜,滕玉意背上汗毛一炸,唯恐看到那東西進來的身影,萬幸的是,那僧人洪聲發問了。

“阿彌陀佛。這位檀越,不知貧僧漏了何物?”

滕玉意緊繃的心弦一鬆,忙道:“法師竟不記得了?”

門外一片安靜。

明通駭然回頭望向滕玉意,都知道這魔物酷愛辯機,但如果不想好謎局就胡亂出題,隻會大大惹惱這魔物。

這個謎題必須能自圓其說,所謂“能解,也能釋”,所以他方才明明知道該拋出機鋒來拖延時辰,卻也不敢擅自開口,首先他知道很少有謎題能難倒這和尚,其次倘若這和尚察覺自己被戲弄,絕不隻是吃幾個人那麼簡單,而是會怒而釋出渾身陰力。

到了那時候,即便方丈他們趕來,也會被陰力遠遠震開。

這位滕檀越貿然出題,可想過這樣做會帶來什麼後果?

果然聽到外頭藏機和尚笑了起來,那笑聲平如直線,陰惻惻令人生寒。

明通心中震恐,隻要滕檀越再胡亂接一句,和尚便會大開殺戒,可還沒等他搶過話頭,就聽滕玉意道:“上回在地宮,我答應帶法師的四弟子去取水,結果因為心生懼意未能踐約。所幸法師無怒無嗔,我亦愧悔頓悟,今晚法師前來向我化緣,我撇清心中愚念,早早將水備好,結果隻瞧見法師一人,不知法師是不是忘了當日之約?不帶定吉闍梨,等於遺漏了踐約的信物。”

明通張了張嘴,他本已心神大亂,聽到這話居然生出一種絕處逢生之感,險些忘了滕檀越與這魔物已經打過一次交道了。這番話信而有征,一出口就將藏機和尚化緣的對象便成了滕檀越自己。

接下來無論藏機怎麼答,都注定碰到壁壘。

若是藏機和尚說自己“沒帶”,等於承認自己失約,它自己犯了四重禁的“妄語”罪,也就無從追究滕檀越當初的失信之過。

若是藏機和尚說“帶了”,以這魔物的習性,必定會忍不住出謎題。有謎題就好說,此物與人辯機時素來有個規矩,在對方還未作答前,絕不會動手殺生。

所以滕檀越這番話,無疑又給屋裡諸人爭取到了一點活命的時辰。

明通一邊擦了擦頭上的大把冷汗,一邊赧然衝滕玉意頷首,就不知和尚會如何作答,捏著冷汗等了一會,就聽外麵響起了蒲扇的搖晃聲,藏機和尚悠然答道:“定吉早已來了,檀越看不見麼?”

***

前院,四座高達數丈的陀羅尼經幢矗立佛殿前。

陣法當中困著一樁大物,大物作僧人打扮,左手持缽,右手拿蒲扇,然而身軀高達丈餘,渾身幽暗若漆,兩目光亮如電,令人一望就膽寒,此物兀自在陣中衝撞,仿佛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身形每一晃動,夜空上的陰雲就會湧動不止。

緣覺方丈盤腿坐在北麵的蓮花高台上,一手急敲木魚,一手飛快轉動佛珠。

數百名僧人圍坐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也都手持念珠齊聲誦咒。

梵音響遏行雲,陣中紫光隱隱閃現。

為防耐重召來陰間厲鬼,寺中早在周圍埋下了經幢,論理足夠將鬼魅擋在數裡之外,但各觀的道長為確保萬無一失,依舊堅持在旁掠陣。

藺承佑坐在屋簷上,居然有點無所事事。四大護法天王的陀羅尼經幢做得比廡頂還要高,衝天而起,各矗一方,幾百名僧人烏壓壓坐了滿院,齊心圍在蓮花台底下幫忙護陣。

這樣大的佛家陣法,藺承佑也是第一次見。想來隻要耐重逃不出陣法,就無需他們插手。

但或許是萬鬼之王的緣故,即便被困在陣法中,耐重的陰力似乎也沒有消減的跡象,這一點,光看頭頂的星雲就能看出來。

不過隻要能拖到天亮,一切都好說。

眼看要子時了,藺承佑頓生戒備,留神觀摩一晌,那陣中的大物並無逃遁的跡象,稍稍鬆了口氣,忽然聞到一股焦味,像有什麼東西著火了。

該不會是廚司出什麼事了?藺承佑心中警鈴大作,忙要縱過去,忽又停住了,扭頭看向經幢中的耐重,此物仍在奮力掙紮,再看底下各道觀的道長,他們好像也聞到了焦味,紛紛仰起頭來,尋找那煙氣的來源。

很快,有幾位道長就縱上了房梁,焦聲道:“世子,是不是彆處著火了?”

說話時不敢太大聲,因為怕讓陣中僧人分心。

藺承佑定定看著廚司的方向,懷裡的應鈴石並無反應,那邊不像有什麼不妥,於是又按耐著道:“子時了,當心有詐。”

眾道長們一愕,忙拍了拍腦門:“也對,此物聰明絕倫,千萬彆中它的計。”

有人道:“方丈端坐蓮花台,世間諸厄都無法近身,隻要方丈不動,那就說明一切都是幻象。”

可緊接著,他們就看見緣覺方丈長眉微聳,仿佛察覺了空氣中的焦味。

不隻緣覺方丈,連明心和見性等大弟子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藺承佑心口一沉,莫非不是幻象?

懷中應鈴石沒動靜,會不會那幫黑氅人又去而複返了?他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二話不說朝後院掠去:“各位前輩留在此處照看,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縱了一會才發現不對,廚司上空那枚光廓好端端的,四周哪有半點著火的跡象,心知上當,急忙拐回前院,好在那大物仍困在陣法中,殿前一切都好好的,緣覺方丈等人也都端坐原位。

道人們慶幸且緊張地說:“弄明白了,那邊一位道友用火折子點符籙的時候不小心燒著了自己的道袍,風一吹,煙氣就吹到那邊去了,剛才已經撲滅了,害我們以為那大物耍花樣。”

藺承佑望了望底下那件燒焦道袍,煙氣的確是從前殿飄上來的,嘖,剛才怎麼回事,居然那樣沉不住氣,又看了看陣法,確定沒有異樣,他重新坐下來,仰頭看向頭頂的星雲,隻看了一眼,忽得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來,那簇星雲居然一動不動。

藺承佑心中掠過一陣狂風,霍然而起:“方丈,那大物遁走了。”

一邊說一邊急往後方廚司掠去,看這架勢,魔物子時左右就遁走了,該死,為何應鈴石毫無反應。遁去了彆處還好,若是遁去了廚司——他額上瞬即爆出豆大的冷汗。

陣法中,緣覺方丈似乎也早就察覺不對,乍然睜開眼睛,眾僧身形微晃,抬頭看向陀羅尼經幢中,即便一開始看不出兩樣,這刻也能發覺陣中那鬼物不過是個虛影子。

有人抬手就擲出一法缽,陣中鬼影應聲而破,但見陰風呼嘯,烏雲從四麵八方集湧而來,不知不覺間,寺院早已成為一個巨大的密閉牢籠。

僧道們大驚失色,方才那一切,不過是幻象,子時陰力一盛,這陣法就再也困不住耐重了。

他們全都被這魔物耍了!

***

明通和尚聽到耐重的答話,不由大鬆了口氣,世間萬物都有弱點,耐重也不例外,滕檀越這番話已經勾起了這大物心底的魔念,謎題一來,總算是拖住了。

絕聖和棄智不明就裡,忙瞠大眼睛四處找,屋外昏黑一團,哪有什麼“四弟子”。明通衝他們暗自搖頭,比起亂答,倒不如先按耐。

又回頭看向屋裡眾人,示意他們彆亂說話,屋裡人早已嚇得魂不守舍,忙紛紛點頭。

滕玉意屏息等待著,好不容易拖住了,隻盼著這當口藺承佑他們能趕快過來,忽聽那蒲扇“呼什-呼什”的響聲,心頓時又卡在了嗓子眼裡,這魔物雖說偶爾會被激得出謎題,卻一貫沒有多少耐心。

才扇了三下,門外便起了陰風,那風卷起地上的花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和尚道:“噫,檀越還沒瞧見定吉麼?”

像是遲遲沒等來答案,話音裡透出了幾分不耐。

絕聖和棄智嚇得忙把滕玉意擋在自己身後,屋裡人也都慌了神,她們都知道滕玉意多拖一刻,就意味著大夥都能多捱一刻,情急之下,連彭家的婆子們都幫著用目光找尋小和尚的身影,隻恨找了一晌什麼也沒瞧見,這可怎麼辦,不見人影,又如何把水給出去。

滕玉意惶然四顧,發現廚司角落裡就是水缸,忙對端福道:“快去接一碗水。”

眾人蜂擁著跑去接水,滕玉意剛接過碗,那和尚仿佛耐心告破,一邊扇著蒲扇一邊邁步往屋裡走:“貧僧焦渴至極,等不及要喝水了。”

滕玉意忙顫聲道:“欸,我瞧見定吉闍梨了!原來他就立在那東西的三尺之外,那東西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儘,無形無狀。難怪我剛才沒瞧見。(注)”

藏機和尚一頓,朗笑道:“‘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儘,無形無狀’,檀越說的就是月光了。可此刻陰雲罩月,月光何在?”

說到最後笑聲冷厲,蒲扇一搖,那股瑟瑟的陰氣陡然化作冷風,吹得窗扉嘩啦啦作響。

滕玉意忙又道:“且慢——”

和尚嗓腔裡仿佛含有滔天的怒意:“咄,還敢狡辯。你小黠大癡,信口胡言,犯禁不赦,合該打入地獄道!”

說話間,那身著袈裟的高大身影已閃現在房內,芒鞋一動,風聲獵獵而起,風裡夾裹裡各種殊形詭狀的魅影,尖嘯著朝滕玉意襲來。

屋裡人嚇得抱頭慘叫,結果還沒跑開,兩腳就被一雙雙看不見的鬼手給抓住,猛地摔倒在地。

屋角的那盞燈,嗖地一下子熄滅了,黑暗加深了恐懼感,眾人哭聲越發慘厲,眼看門口那道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高壯,連滕玉意也有些絕望了,忽聽外頭半空中有人道:“法師大謬不然。”

眾人仿佛暗室逢燈,激動得抱頭痛哭,藺承佑來了!他們總算有救了!滕玉意忙也擦了把冷汗,隨即又一個哆嗦,這和尚堵在門口,藺承佑再有能耐,恐怕也阻止不了這魔物將她們吞入腹中。

果然,那陰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而是化作利刃,呼啦啦卷到了腳邊,正是命懸一線,卻聽藺承佑又道:“‘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儘,無形無狀’,既是‘無名無姓’之物,法師為何脫口說出‘月光’二字?這一局尚未解,法師已然輸了。”

話音一落,陰風止住了。

和尚的半邊身影隱在門口的暗影中,仿佛在思考藺承佑這番話,又像是在懊惱自己的失誤,屋內平靜無風,那股寒意卻是越來越濃。

就在耐重失神的的當口,屋外那朦朧的暗夜裡,突然火光一熾,樹梢上躥下來一道火龍,龍口怒張,盤旋而下,飛快襲到門口,趁藏機和尚不備,一口叼住了它的頭顱。

說時遲那時快,藺承佑破窗而入:“跑!”

明通終於能動彈了,忙躍起來護著眾人往外跑:“這邊是後門,快走。”

滕玉意雖說忙著逃命,一顆心卻依舊懸在胸口,藺承佑這算是偷襲成功了,但耐重又豈會被一條符龍困住,絕聖和棄智也是焦灼不安,忽聽門外響起木魚聲和誦經聲,心知緣覺方丈帶人趕到了,兩人這才作罷,打算先護送著滕玉意她們離開,回頭再來幫師兄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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