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跟緊明通的步伐,很快就跑出了後門,窄巷裡左右都有出口,左邊就是出寺的方向,右拐則會重新繞回到東翼去。眾人毫不猶豫就跟著明通往右拐,耐重不除,無論逃到何處都難逃一死,不如留在寺中,起碼還有寺中僧道的庇護。
頭上月暗星稀,手邊連個照明的燈籠都未帶,昏暗中隻能靠腳步聲來分辨方向,眼看出了巷子,前方就是樹林了,可就在這時候,後頭突然傳來一種奇怪的巨響。
那聲音讓人震恐,猶如巨大的梁柱撞到了地上,“咚”地一聲,震得四周樹木搖動不已,一聲之後,立即又是一聲巨響,“咚-咚-咚”,竟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眾人回頭一望,不由倒抽一口氣,後頭不遠處突然冒出一個巨人黑影,身量足有數丈高,威武如天神,徑直朝她們奔來,那巨響,就是這巨物走動時發出來的。
“不好,是那魔物的原形!”絕聖和棄智驚聲道。
眼看那東西越逼越近,彭花月等人嚇得心魂震碎,哪還顧得上跟隨明通,轉眼就跑了個沒影。
滕玉意也跑了,而且是跑得最快的那一個。
可她才朝東翼方向跑了幾步,不提防就看見那東西出現在前方,改而掉頭朝西翼跑去,那東西又出現在西方。
這下連端福也看出不對勁了,拚命護著滕玉意往後退:“娘子,它好像是奔你來的。”
那東西步伐快如閃電,穿過樹林時,無數鬆柏被它踩得枝乾斷裂,刹那間到了眼前,滕玉意無處可躲了,攥緊小涯劍絕望道:“大不了跟它拚了!”
正當這時,斜刺裡突然飛出一張金網,金網寬闊如被,一下子攔住了和尚的步伐,和尚猝不及防,竟被攔得一個趔趄。
藺承佑飛身擲出那張金網後,瞅準機會俯衝而下,落地後一把拽住滕玉意,將她護到自己身後。
與此同時,四周梵音驟起,緣覺方丈手持木魚,帶領眾弟子從一側樹林中快步走出。
道士們也都各持法器從暗處跳將出來。
滕玉意胸膛依舊喘息不停,躲在藺承佑身後擦了把汗,就聽藺承佑道:“這金網攔不了它多久,到那邊去。”
“好。”
那巨物被金網一縛,居然當場化為一個麵白如瓠的高大和尚,步伐邁不開,它便大肆撕扯金網,結果沒能把金網撕壞,倒是自己的兩掌冒出了焦煙。
藺承佑顯然沒打算走遠,帶著滕玉意一行走到林邊,停下來打量滕玉意,她簪環歪斜了,裙裳也皺皺巴巴,但好歹沒有受傷的痕跡,於是道:“此物來去如電,若是今晚不能將其降服,跑到洛陽也能被它抓住,彆白費力氣跑了,不如留在此處歇一歇,正好我也要幫緣覺方丈降魔。”
滕玉意喘著氣點點頭,四下裡一望,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藺承佑未坐,隻在她前頭站著,絕聖和棄智挨著師兄,一邊數僧人的數目,一邊道:“共一百零八僧。這是換了羅漢陣?師兄,羅漢陣會比四大護法天神的陀羅尼經幢管用嗎。”
藺承佑心裡也沒底,緊緊盯著那金網中的和尚,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說話這當口,林外又傳來腳步聲,回頭望,卻是明通領著彭花月等人來了。
明通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跑散的眾人一一找回來,想想旁處都不安全,隻好領著她們到林邊來,到了近前,先跟藺承佑等人行了個禮,接著就讓諸女各自找地方坐下來。
耐重已經被羅漢陣所困,陰力卻絲毫不減,藺承佑凝神望著緣覺方丈等人,神色隱約有些不安。
絕聖和棄智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會,想起方才的事,納悶道:“師兄,剛才從廚司裡跑出來了那麼多人,這魔物為何一直追著滕娘子跑。”
藺承佑看了滕玉意一眼,先前寺裡一眾僧道都被那魔物耍了,若不是滕玉意設法拖延一陣,等他趕到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了,想到此事,心裡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冒出來了,他想了想道:“先前滕娘子給這魔物出了謎題,結果這魔物連謎麵都沒堪破,這對它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以這魔物的習性,會一直糾纏滕娘子也不奇怪。”
滕玉意由著春絨給自己擦汗,聞言接話道:“這和尚說來也禪理精深,為何連這樣的謎麵都沒堪破。”
藺承佑:“當然是因為它自視甚高了,要知道它當年——”
突然一頓:“你剛才說什麼?”
滕玉意不明就裡,忙將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我說這和尚禪理精深。”
藺承佑怔了怔,他終於知道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是什麼,扔掉手中的樹枝,笑著頷首道:“你說的有理,我怎麼忘了這個,這和尚可是‘禪理精深’,我總算知道為何連四大護法天神的陀羅尼經幢都攔不住這魔物了””
絕聖和棄智驚訝地張了張嘴:“師兄這話的意思是……”
“再高深的佛門陣法也彆想攔住它,”藺承佑回頭看陣中的和尚,“此物在佛門浸淫多年,怎會不知如何破陣?降魔的思路或許一開始就錯了。”
他揚聲道:“各位前輩,借一步說話。”
道長們領著徒弟們訝然過來:“世子。”
藺承佑道:“曆來佛門叛徒都據佛門之法來收,但此物已經墮入魔道,不該再依常理來行事。羅漢陣困不住這魔物,它假意被困,不過是在等陰力全部恢複的那一刻,趁它沒逃出來前,我們得趕快擺道家的玄天製魂陣。”
“玄天製魂陣?”眾人大驚,這陣法比玄天陣還要複雜,曆來攻無不克,就是有一點不好,就是對主陣人和護陣人的要求極為嚴苛,陣法要有三七二十一人,且必須是……
藺承佑環顧四周:“再拖延下去,我等誰都逃不掉了,我來主陣,能助陣的立刻給我站出來。”
見天和見仙互望一眼,無奈擺擺手道:“哎,世子,這回老道可幫不了你了,我們可早就不是童男子了。”
他們嗓門不小,此話一出,藺承佑麵不改色,林中那些娘子和婆子們卻是一默,滕玉意瞠目結舌,原來如此,她雖然一直留意著藺承佑這邊的舉動,卻沒提防聽到這樣的話。
絕聖和棄智率先跑到師兄身後。
又有好些年輕道士也陸續舉手:“貧道也可以助陣——”
一晃眼工夫,便湊足了二十人,加上藺承佑,足夠啟陣了。
藺承佑從袖中抖出鎖魂豸,施咒讓其變成一柄長劍,正色道:“彆忘了方才的教訓,此物能使的鬼蜮伎倆遠比我們預想中要多,待會不管發生何事,記得切莫分神。”
年輕道士們齊聲應了,當即依照陣法各自占好。
藺承佑又對各位道長說:“煩請各位前輩幫忙掠陣,尤其要護好林中之人。”
見天等人凜然點頭:“放心!”
陣中的和尚似乎察覺了什麼,一邊在陣法中掙紮,一邊怪笑道:“道家之人,焉能管得了我佛門中事?”
藺承佑一嗤:“‘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你這等天地不容之物,也敢妄稱佛門中人?”
說話間縱身一躍,翩翩然躍到樹梢上,立好,以劍指天:“東海神明阿明,西海神名祝良,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強。四海大神辟百鬼,蕩凶災,急急如律令。(注②)”
“破——”
隨著藺承佑這一聲號令,幽暗的夜空裡,從四方襲來四股銀蛇般的光亮,亮光抵達藺承佑的劍尖,彙作一股銀浪,闊達數尺,繞劍蜿蜒而下,藺承佑蓄力將劍尖往前一指,那股銀浪便坌然湧向陣中的和尚。
陣中的道人們閉目誦咒,合力幫藺承佑把那雪光催到極致。
和尚被那符電一打,仿佛被利刃刺中要害,痛得嗚嗷慘叫一聲。
那叫喊聲灌入人們耳中,比雷鳴還要低沉。滕玉意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緣覺方丈等人的木魚聲和念經聲拔高幾分,耐重已經受了傷,再聽這梵音便覺痛苦不堪,蒲扇吃力地在胸前舉了舉,無奈揮舞不起來,腳下趔趄幾步,再次低吼數聲。
這吼聲震得林中樹葉紛紛落下,藺承佑劍尖一垂,淩空畫地,誦咒片刻,猛然將劍尖一抬,再次擊出一股銀電。
耐重被打得身軀一矮,仍在勉力抵抗,身軀猛烈晃動,試圖舉起雙手。
藺承佑怎肯讓這魔物找到陣法的罅隙,早暗自將全部內力灌入劍尖,對峙間,額上已滿是汗珠,護陣的道士們有所察覺,忙也釋出渾身內力。
終於,耐重仿佛不堪抵禦,轟然倒在地上,好一陣都無動靜。
東側有個護陣的小道士隻當大夥終於降服了大魔物,登時欣喜若狂,抻長脖子欲看個究竟,不料這一動,手中的長劍便是一斜。
見天厲喝道:“彆分心!想找死麼!”
小道士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忙要擺正劍尖,怎知晚了一步,一股陰冷至極的風從背後襲來,拽住他的衣領,一下子把他甩了出去。
小道士慘叫一聲再無聲息,耐重陰惻惻地笑了兩聲,一個翻身便坐了起來,左手抬缽,右手開始揮動蒲扇,每扇動一下,林中便掀起一陣陰風。
藺承佑一震,陣中少了一人,等於掀開一個缺口,接下來無論陣中其他人如何發力,都沒法補上這個缺口。
陣法一破,陰力便會從各個角落湧來,哪怕耐重仍困在陣中,陣外也仿佛多了無數助手,不出一刻,陣中人便會被耐重驅使的這股陰力殺得片甲不留。
他忙絞儘腦汁想對策,越是性命攸關的時刻,越需沉得住氣,好在耐重受了傷,也需調整一二,忽見滕玉意在樹下拚命衝他招手,等他注意到她,忙一指身邊的端福。
藺承佑心中一亮,端福雖不懂道術,但他的內力足夠抵禦那股陰力。
隻是端福畢竟是閹人,算不得純陽之軀。
但眼下沒有更好的法子了,真氣不純也比補不上缺口好,他衝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劍尖,意思是等他擊出第三劍再讓端福補上來,滕玉意琢磨了一下,點點頭表示會意。
耐重果然沒有馬上出擊,而是宣了一聲佛號,不緊不慢坐正,然後用蒲扇一指麵前的緣覺方丈,厲聲道:“雲何名懺?雲何名悔?懺者,懺其前愆。你這和尚口口聲聲要我懺悔!我有何愆?!”
機不可失,藺承佑忙要再揮一劍,這時林外忽然縱來一人,順勢接過了耐重的話頭:
“你有何愆?你濫殺無辜,屠戮同門,你六根不淨,假仁假義,你作惡多端,攪亂乾坤。你這樣的假和尚,卻口口聲聲‘阿彌陀佛’!呸,當真是佛門敗類,可見轉輪王獨具慧眼,我要是轉輪王,當年也不會把衣缽傳給你!”
那人嗓腔蒼老,語速卻很快,連珠帶炮罵了一串,很快就掠到了近前。
藺承佑劍尖一顫,臉上突然閃過狂喜之色。
那人一落地,恰好站在先前那慘死的小道士的位置上。
如此一來,這陣法重新複原了。
眾人看清那人,不由喜出望外:“清虛子道長!”
絕聖和棄智喜極而泣,若不是還得護陣,恨不得跳起來:“師公!”
滕玉意定睛打量清虛子道長,年約六七十,其貌不揚,身軀瘦削,單就形貌來看,似乎不像緣覺方丈那麼會保養,頭發幾乎全白了,臉上也全是皺紋,嘴角緊緊抿著,脾氣不大好的樣子。
耐重被清虛子臭罵一通,表情變得極其陰沉,緩緩把臉龐轉向這邊,蒲扇一揮,林中陰風驟起,清虛子盤腿坐下,同時衝樹梢上翻了個白眼:“小子還愣著做什麼?!打它!”
滕玉意在心裡補充,行事也跟緣覺方丈不一樣,動手前沒那麼多講究,說打就打。
藺承佑表情恢複沉靜,劍尖一抖,招來第三道神君符,那股銀浪亮眼至極,再次揮向耐重。
“破!”
耐重的蒲扇還未抬到胸前,便被這符電擊中,藺承佑心狠手辣,專挑它前頭兩道舊傷下手,它痛苦地低吼,重新倒在了地上。
滕玉意的心落了地,忽然聽到林外又有腳步聲,扭頭望去,不由愣住了,就見阿爺帶著幾名副將匆匆走來。
“阿爺!”滕玉意忙帶著端福等人上前。
滕紹原本心弦緊繃,看到女兒安然無恙,表情稍稍一鬆:“在城外碰到清虛子道長,他老人家聽說耐重現世,匆匆趕回長安,半路犢車壞了,一時動不了,阿爺正好也放心不下你,就護送道長來了。”
原來清虛子道長是阿爺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