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涼的夜, 不平靜的侯府。府裡各院都有亮起的燈光,夜歸的宣平侯爺子還在長暉院裡沒出來。
草叢裡蟲子們依然叫得歡快, 一隻隻恨不得昭告世人它們的存在。比起前些日子,天氣已漸漸開始轉涼。盛夏的悶熱散去,帶來早秋的淡淡涼意。
一道黑影出現在水榭院子裡,黑影朝木屋裡的點心吹出一聲細哨,然後丟給它一塊噴香的熟肉。
點心搖著尾巴,無比溫馴地叼著那塊肉縮回木屋裡。
黑影輕笑一聲,剛走到窗戶處,就見窗戶從裡麵打開。
裴元惜朝他示意, “彆跳窗,走正門。”
她今天特意留門,守夜的春月睡得香甜一無所覺。他摸摸鼻子,一臉喜悅地轉到門口,然後大搖大擺地進去。
少年猶帶著稚氣,一舉一動很是調皮。
進了屋, 徑直到內室。不用她招呼, 他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坐得離她很近,托著腮左看右看像個討糖的孩子。
如此小孩子心性和舉止, 她實難想象這是一個重生之人。心頭的疑惑漸起, 難道是帝王天生腹黑, 喜歡用幼稚來掩蓋自己的城府。
如果真是一個心機深沉之人, 對方在她麵前暗示知道她的將來到底是什麼用心?
一時之間,有些遲疑。
見她遲遲不說話,他滿心的雀躍漸漸消失。娘是什麼意思?把自己叫來又不說話, 會不會是嫌他煩人?
“你不是有事找我嗎?”
“是, 是有些事。”她理理思緒, “我一直很好奇,從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好像就認識我,甚至看上去和我很熟。”
商行聞言,麵露喜色。
想到親爹的警告,喜氣變成垂頭喪氣。
“如果不方便說,可以不說。”裴元惜道。
“是有些不太好說。”商行撓頭,心道遲早有一天他要把頭發剪了,這樣就不會隔三岔五使勁擦頭發,頭皮都擦得疼。“我猜你可能是想問我,那個想害你的人是誰吧。”
裴元惜眸微閃,這正是她要問的。
果真是帝王心機,竟然能猜出來。商行想的卻是他可是他爹和他娘的兒子,能猜出娘要問的事情不要太簡單。
“這個我沒辦法告訴你,因為我不知道。”
確實,他不知道。
他一出生就是太子,他爹是大楚的皇帝。在他出生之前,那些疑似害娘的人都被他爹殺光了。要不是娘求情,宣平侯府可不止被降爵那麼簡單。
直到他過來的時候,害娘的人還沒有找到。
他爹說了,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所以有可能害娘的人就在那些疑似的人裡麵,也有可能是真的沒有找到。
裴元惜得到答案,雖然不是她想要的。
“謝謝。”
這聲謝謝驚呆商行,他心裡百般不是滋味,“你彆跟我客氣,也不許跟我說謝謝。能見到你是我最開心的事情,不虛此生。”
裴元惜強壓心頭的震驚,越發疑惑。
他取出一個包得嚴實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很快濃鬱臭辣的氣味充斥整個屋子,黑乎乎的臭豆腐混著香辣的調料刺激著裴元惜的味蕾。
“臭豆腐,也是你愛吃的。”他像獻寶一樣,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確實是她愛吃的,和榴蓮一樣。
她開始吃的時候,他也陪著一起吃。一邊吃一邊看著她,那眼神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過她看到什麼其它的東西。
他的目光直接中帶著懷疑,漸漸濕潤。
曾經多少次,他想過自己能和娘一起吃這些東西,而不是他在吃爹在看。如果這個時候爹也在,那就更好了。
一條素白的帕子遞給他,他沒有接。嘴唇嚅動幾次,那聲娘終是不敢叫出口。爹是個語出必行之人,他知道現在的爹不是以後的爹,他不敢拿娘的性命去賭。
他有點害怕,怕因為他的到來改變太多,甚至改變爹和娘之間原本應該有的緣分。
半個時辰後,裴元惜送他出去。
他的眼神是那麼的依戀和不舍,頻頻回頭看她。她的心被他看得發酸,竟然也心生出一種不舍的情緒。
“我們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她遲疑問道。
他先是眼睛一亮,爾後亮光微黯,“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很親…很親。”
血脈相連的親,他是她的孩子。
她默然,很親是多親?
難道因為她和公冶楚在一起,所以待他如子侄?
兩人出了門,院子清靜幽然。微涼的夜風中,似乎有某種蘊藏的寒氣。她好看的眉輕蹙,便見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從暗處出來。
夜色中,那人長身玉立。
“你還沒走?”商行驚喜不已。
“臣不放心陛下的安危。”公冶楚冷冷一句。
這聲陛下捅穿商行的身份,他俊秀的臉略怔之後看向裴元惜。裴元惜應該感到驚訝的,但是須臾之間她就明白公冶楚的用意。
大都督分明已悉知她識破陛下的身份,她若是假裝不知反而不好。
商行見她麵容平靜,羞澀又歡喜,“你這麼聰明,肯定早就猜出來了。”
“也沒有很早,是上次陛下扮成公公同龔大人一起時,臣女這才隱約有猜測。”她總不能說第一次見他,就猜出他的身份。鋒芒太露不是好事,尤其是在一個對她起過殺心的人麵前。
“原來是這樣。”商行自是不會糾結這個問題。
明暗晦澀,公冶楚其人同這黑夜一般。他望著那門口的兩人,少年依依不舍恨不得留下來不走,少女垂眸微福身,有禮有節。
觀二人麵貌與年紀,應是同齡相稱。
母子?
當真是荒唐。
他怎麼會相信這般風馬牛不相及之語。
突然他冷眸一沉,“有人來了。”
他快如閃電般一把抓住商行,裴元惜隻覺得眼前一花,待她轉身時兩人已經消失不見。她望著院子外麵又看看身後的屋子,表情有些茫然。
很快院子外麵傳來腳步聲,那腳步又疾又沉,正是憤怒到極點的宣平侯。
宣平侯將從長暉院過來,他現在氣得想殺人。那些下三濫的東西,是故意趁著他不在城內上門鬨事的。
一個侯府下仆,竟然妄想娶他的女兒。李氏惡婦,一家子都是黑心肝的玩意兒。此仇不報,他枉為人父!
想到元惜自小受的苦,他的心都快炸了。原本想著這麼晚二娘定是睡了,他也就是氣得睡不著過來看一看,不想看到女兒就站在門外。
看到那纖瘦的身影,他心頭一酸。發生這麼大的事,二娘不知心裡有多難過,又怎麼會睡得著。
“爹。”裴元惜迎上去。
“怎麼還沒睡?”宣平侯儘量放柔聲音,壓抑著滿腔的怒火。
“睡不著。”裴元惜老實回答,她確實睡不著。
宣平侯聞言喉間一梗,“彆想太多,那等下作之人為父會處置的。”
他今天之所以不在城內,是因為他帶著裴濟出去城外查向姨娘的事情。多年前的事,查起來並不容易。不過期間雖然費了不少周折,但倒是讓他查出一件事情。
當年確實有人見過向姨娘大著肚子,不過之後再沒有人見過她。至於她生的是男是女,生的孩子去向何處並無人知曉。
裴元惜聽到這個消息,並不意外。如此她大概能肯定,針對她們母女的人與向姨娘生的這個孩子有關。
這個孩子的事,宣平侯會再查下去。
他眼下隻擔心二娘會多思多想,“夜深了,趕緊進去休息吧。”
說完,他送裴元惜進屋。
一進屋他立馬感覺屋子裡有人,那人不是睡在外間的春月,而是習武之人的氣息。那氣息淺顯,不是內力深厚之人。
他想起這院子裡曾經進賊的事,一個李義不夠,難道還有什麼齷齪之人?思及此他是心頭大怒。
人還沒到屏風處,就看到屏風後麵出來一個人。
看清這人的臉,他立馬收回力道。
“陛下?!”
商行板著一張俊秀的臉,微紅的耳根透露出他的羞赧。
裴元惜眸光微閃,怪不得她剛才感覺有些不太對勁。趕緊他們沒有走,而是躲進屋子裡。那屏風後麵應該還有一人吧。
宣平侯吃驚不小,他以為是什麼賊人,不想卻是陛下。
這是怎麼回事?
“陛下怎麼會在這裡?”短短一瞬間,宣平侯不僅頭皮發麻,腦子裡還閃過無數的猜測。他的元惜不是那等胡來之人,難道是陛下……
商行望著屋梁,不看裴元惜。
“宮中煩悶,朕夜來無事便出宮走走,索性就歇在與你府一牆之隔的宅子裡。不想一條狗擾了朕的清靜,朕是送那條狗過來的。”
他說的狗當然是點心。
裴元惜目瞪口呆地看著不知從哪裡冒出的點心,她怎麼沒看到點心進來的?他朝她眨眼,她這才恍然大悟。他曾經提過能通獸語,可訓毒蟲毒蛇。
宣平侯將信將疑,就算明知道他在睜眼說瞎話,也不敢揭穿他的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