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抹掉過去的粉飾,揭開自己,重新向畫筆和畫紙張開了自己。
最真實的她自己。
她沒有被他的話搞暈,沒有因為他的話憤怒,她記住了他的話,正視了他的話。
但也沒有被他嚇到。
他仿佛在畫中看到了茁壯成長的少女,迎著太陽,直麵風雪冰霜。
“就選它吧。”沈佳儒說。
“什麼?”華婕轉頭疑惑。
“你去參賽的作品,就選這一幅吧。”沈佳儒轉頭對上她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
沈佳儒微笑著等她因為他的話、因為他話裡的認可而感動,然後乖乖點頭,紅著眼眶應是。
她熬了這麼幾天,終於畫出這麼一幅來,她心裡一定十分十分期待他的認可吧。
此刻聽到他的話,一定滿滿感慨吧?
甚至胸腔裡發酸,想要流眼淚發泄這幾天集訓,撕掉自己,又重新生長皮肉的苦痛和不容易吧?
來吧,望著老師的眼睛,哭也沒關係。
他會誇誇她,會如最恰當的長者般拍拍她的頭。
結果,華婕並沒有應聲。
她抿了抿唇,認真思索後,懇請道:
“老師,我家裡還有好幾幅畫,雖然是之前畫的,雖然仍有沒褪掉的匠氣,但我也挺喜歡的,能不能下周我一起帶給您,您再選選?”
“……”沈佳儒梗住。
緩了半天,才應道:“好。”
華婕微笑仰頭,“謝謝老師。”
聲音甜甜的。
沒有露出痛苦而隱忍的滄桑表情,也沒有哭。
沈佳儒歎口氣,唉,孩子的耿直,常常刺痛他這個中年人的複雜。
……
……
房同林在自家的度假山莊另一個獨棟小院裡,招待了做煤礦生意的朋友喬百萬。
這個年頭實業正蓬勃發展,煤礦生意紮實的要命,有個礦就像有個聚寶盆一樣,嘩啦嘩啦招財。
喬百萬這幾年身家連年增長,雖然看起來人仍然憨憨的,一副老農相,但實際上兜裡沉甸甸的比那些穿西裝開靚車的還有錢。
房同林饞這一塊生意饞的不行,但自己生在大興安嶺西邊,國家地圖雞冠子上,連煤礦邊都摸不著。
搭上喬百萬,才算看到點希望。
整日裡琢磨著自己出點錢押個礦,讓喬百萬幫看著,幫安排了曠工開采,到時候銷售上自己在東北這一塊兒開拓市場,收益跟喬百萬分。
這個生意談了好久,他跑去山西找喬百萬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終於趕在年前,對方願意來東北看看,前一周喬百萬跑去幾個大城市去考察市場,昨天終於約到山裡來,一邊度假,一邊談。
喬百萬臉上總是掛著憨笑,瞅著格外樸實,但自始至終也沒給房同林一句準話。
簡直像個雷打不動的石佛,憨笑就是喬老板的保護色。
周日早上時,房同林仍湊到喬老板住的小莊子裡,厚著臉皮跟喬老板一塊兒吃早飯。
左扯一句右扯一句,就想再拐回一起合作創業上,偏偏喬老板總是能笑著四兩撥千斤。
聊著聊著,不知怎麼就聊到了要去另一個獨占一隅的小莊子裡,去跟沈老師的學生買畫。
一直沒怎麼吭聲的喬老板忽然挑高了眉頭,一向雷打不動的憨笑麵具,忽然有了一絲裂縫:
“沈老師?不會是歸隱北方小城的沈佳儒沈老師吧?”
“誒?你也認識沈老師?”房同林有些訝異,他這樣做高端旅遊山莊,專門服務富起來開始覺醒旅遊度假欲’望的有錢人的山莊主人,懂得繪畫這種高雅藝術還是很正常的。
一個煤老板居然也知道沈佳儒,這可就有點讓房同林吃驚了。
喬老板又扯唇笑笑,乾這行也很多年了,錢賺的雖多,卻總是被人認為是老農暴富,身邊因為財富而湊過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流露出對暴發戶的固有輕視態度。
他是個追求實惠的商人,對於這些人時不時流露的優越感,總是憨笑著帶過,好似沒有絲毫察覺。
“6年前我競標想買沈老師的一幅畫,可惜失之交臂。”喬老板放下筷子,不自覺坐直身體,笑著問:
“他現在就住在你的山莊嗎?能引薦我認識下沈老師不?”
“啊,下午沈老師就要走了,我正好約了一會兒過去他那兒……”房同林給喬老板倒了杯草原奶茶,殷勤講話間,腦子一直在轉。
“不過沈老師一向很排斥跟陌生人打交道,我也是耗費了好大心力才跟沈老師搭上一點點關係,很多年前買過他一幅小畫,真畫就掛在主院裡,影印品掛在了沈老師現在住的那個小莊子。
“我千請萬求才讓沈老師鬆口,答應將徒弟的一幅畫賣給我,今天上午我去從他四個徒弟的畫裡選一幅。
“喬老板要見的話,我得提前跟沈老師打個招呼,看看他那邊方便不方便。”
喬百萬一聽房同林的話,就知道對方是在坐地起價,於是又軟坐回椅子,掛回憨笑。
有時候,你在商場,不能有一點真性情表露,不然就有人見縫插針的利用你的那點‘真’,從你身上謀利。
他沒第一時間接茬,隻笑看著房同林,一邊喝茶,一邊等待。
他心裡其實非常非常渴切見見沈佳儒,卻不願再在房同林麵前展露這**。
終於,他耐著性子贏得了主動權,還是房同林率先忍不住,開口道:
“喬老板,您看之前我跟您說的一塊兒開個礦的提議,不知道您這邊有沒有什麼更進一步的想法?”
房同林先開了口,喬百萬便翹著二郎腿,憨笑著矜持的繼續繞彎彎,拉扯的房同林肝火上升又無可奈何,才慢條斯理鬆了口:
“正好我又看中了幾個礦點,準備開挖。你如果真的感興趣,就跟我一起去一趟山西,我可以讓你任選一個入股,出不出礦,出多少礦,就看財運。”
“好啊!沒問題,這次您回去,我就跟著一塊兒吧?”房同林瞬間眼睛放光。
喬百萬微扯唇角,憨笑著看他。
“啊,沈老師那裡,你放心,我這就去跟他商量商量,無論如何一定讓你們坐到一塊兒喝一壺茶。”房同林拍著胸脯保證。
“啊,這次沈老師的學生是來寫生畫畫的?”喬百萬反問。
“對,正好他需要一個暖和的地方,畫一畫冬景,就想到了我這裡嘛。”房同林笑應。
“沈老師這次沒畫畫?”
“他沒有,他的四個學生倒是畫了不少。”
“沈老師願意放一幅學生的畫給你買啊?”喬百萬抿了一口鹹鹹的草原奶茶,挑眉問:“一幅多少錢呢?”
房同林品出來對方似乎有意買沈老師學生的話,立馬警惕起來,擔心他打的是自己那個名額的主意。
喬百萬一下看出房同林的意思,笑道:“你跟沈老師說一下,也讓我買一幅吧。他的畫我沒碰到買的機會,沈老師學生的畫,想必也不會差。”
“是,我也是這樣想的,這些孩子將來說不定就會成為第二個第三個沈佳儒,早買早投資啊,哈哈。”房同林哈哈大笑:
“沈老師開價5w,學生教了一年左右,第一次賣畫,這個價格也不低了。我也想著就賭一把吧。”
“嗯,你跟沈老師說,我願意出10w也買一幅,心很誠,請他考慮考慮吧。”喬百萬幾乎猶豫都沒猶豫一下,在完全沒見過沈老師學生,不知道那幾個學生多大年紀,到底什麼水平的情況下,便開出了高價。
房同林沒立即品出喬百萬對沈佳儒的追捧,倒是品出了對方的富有,心裡又是一陣羨慕。
早飯過後,房同林就跑到沈佳儒住的莊子裡繞著彎彎打申請,使勁了渾身解數幫喬百萬的忙,儼然一個紅娘。
沈佳儒起初還是有些排斥的,但盯了一眼在大廳裡整理畫材,將自己的畫一一擺出來的學生們,猶豫片刻,便還是應了下來。
若這有錢老板真的認同了某個學生的畫,並成為學生未來成長路上的穩定金主,倒也是個不錯的持續正向反饋。
沈佳儒剛入行時,也有這樣的支持者,追崇他的畫,大筆鈔票買他的畫,逐漸將他的畫捧到他自己都未曾啟及的高度,是他成功路上很重要的正因。
房同林回去迎喬百萬,安排一會兒的會見時,沈佳儒站在大廳裡,將學生們的畫一幅一幅放在陽光下,用白色紙膠帶打好框,貼在畫板上,乍一看如裱好的一般。
陸雲飛站在他身邊,有些緊張的攥著拳頭,既覺得在這樣的場合下,會不會被選中買畫,其實不能代表他的畫的好壞,隻能說明買者的喜好而已。
但他還是緊張的掌心滲汗。
方少珺家裡有錢,也不差那5w10w的,但對於她來說,將自己的畫擺在其他幾位同學間任由彆人挑選,是第一次。
好勝心讓她咬緊了牙關,第一場杖,她想贏。
沈佳儒瞧見一左一右倆學生嚴肅的表情,抿了下唇角,年輕人有鬥誌,挺好的。
探頭看看,沒瞧見錢衝和華婕,轉頭去瞧,才發現那倆孩子壓根兒沒在跟前。
怎麼著?他倆這麼沒有得失心嗎?如此淡然無所謂?
…
華婕並非不在乎自己的畫會不會被選中。
她比其他人更渴望自己的畫能賣掉,因為她是這群人裡最缺錢的。
5w塊錢對於她來說,那就是家裡兩三年的收入。
如果她能拿回家,爹媽能高興的立馬圍著她跳起探戈。
但時間太緊迫了,他們下午就要離開雪原了,可還有好幾個不錯的風景沒有畫,好幾個有趣的構圖沒嘗試,她急啊。
於是趁房同林還沒過來買畫,她搶時間的借用了陸雲飛的水粉工具和水粉畫紙,正在8開紙上打著草稿。
打這種草稿,還是用覆蓋性強的水粉比較快,也更容易些,畢竟某個地方畫錯了不需要重畫,直接用其他顏色往上一蓋就壓住了。
她在水粉紙中間,用鉛筆打了16*16的正方形小格,然後在中間的這個小格裡簡單的勾型鋪色,想著回去後可以照著這些小畫來延伸成水彩畫。
就跟拍了照片,回去補畫上一個意思。
為了圖快,她也不畫過渡色了,直接選幾個主色。
比如畫雪本來要用到藍色、陽光照下來的淺金色、白色等,但華婕沒時間鋪這麼多顏色了,她就乾脆把所有的雪都塗成淺藍色;
所有的木頭都用深棕,什麼淺棕紅棕灰棕色統統不管,都是深棕……如此類推,畫的像很多後世軟裝買的那種裝飾油畫一樣,三四個顏色平塗,就是一幅畫了。
簡單,亮眼,有它特有的衝擊性。
華婕一連畫了好幾幅,畫完了不等乾,換個地方再畫第二幅,於是桌上、凳子上、沙發上,隨處可見還沒乾透的水粉速塗。
畫冰層下的錦鯉時,陸雲飛的棕色被她用光了,她火急火燎轉頭問道:
“陸雲飛,你帶棕色顏料管了嗎?再擠點兒吧,用光了。”
“在樓上……”陸雲飛本來就是個慢性子,聽到華婕的話,頓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的往樓上一指。
華婕不開口請他快跑上來幫拿顏料,他就憨乎乎呆立在那兒,看熱鬨一樣懵懵的望她。
少女站起身,轉了轉手腕,才要開口請陸雲飛幫忙取一下。
身邊忽然伸出一隻手,捏著一灌棕色水粉顏料。
陌生的手,指甲剪的不是很規整,但也乾乾淨淨的,關節上有顏料痕跡,是隻畫畫的手。
華婕抬起頭,愕然望向錢衝。
太陽從西邊升起的嗎?
這小子怎麼會好心的借顏料給她用?
這顏料裡是不是有毒?見血封喉那種!
這幾天,華婕每天拚了命一樣畫畫,抓住所有清醒的時間畫畫。
他每每看到她,想到的不再是這個可惡的家夥是過來跟他競爭的,處處要比過他。
而是那天淩晨,他下樓找水喝,聽到的那個痛苦、恐懼的抽噎聲。
為了畫畫,拚勁所有,心力交瘁。
就像他,投身繪畫事業,做好了打一場持續一輩子的硬仗的準備。
不知道是源於什麼心理,他看她忽然就順眼了。
沒那麼煩了,顏料借給她也沒什麼。
對上她的目光,錢富貴眉頭又豎起,隱隱有了不悅情緒。
“你不是急用嗎?到底用不用?”
華婕盯住他左右躲閃的眼睛,接過顏料罐兒,擰開蓋子後往陸雲飛的調色盒裡倒。
錢衝收回手插進褲兜,為掩飾尷尬,轉身便走。
方少珺回頭看他,眼神裡充滿了質疑。
錢衝又轉個方向,也避開了方少珺的眼睛。
他走回自己畫材邊,繼續整理東西,開始有點後悔。
不該借顏料給華婕用,好像他主動示弱一樣。
他方才就是突發奇想,順手就掏出顏料罐遞過去了,真是沒多想。
可現在,他越來越多想,越來越彆扭,越來越覺得不對味。
倆人衝突這麼長時間,互相開口都沒一句好話的,他怎麼聽到她一通哭訴,忽然就不煩她了呢?甚至還有點生出關照她的本能?
真是丟臉。
方少珺肯定在背後唾棄他呢,說不定華婕也在洋洋自得,覺得她徹底將他踩在腳底,贏了他了。
他越想越覺得渾身不自在。
正此時,他耳尖的聽到華婕轉頭悄悄跟陸雲飛講話:
“要是我中了毒什麼的,不管是在什麼時候,哪怕過了很長時間,也得回來查這一罐顏料。你知道嗎?”
“華婕!”錢衝氣的回頭怒喊。
華婕和陸雲飛都是一激靈,轉頭齊齊朝錢衝看過來。
在躁氣少年衝過來搶走顏料,並準備把她倒進顏料盒裡的那點兒也摳走前,華婕捏著他的顏料罐,笑的眉眼彎彎,然後有些惡劣的呲牙,輕快道:
“謝啦,錢衝。”
她第一次這樣念他的名字,很輕,很快,沒有憤怒和嫌棄,帶著點點挑釁,卻沒有惡意。
錢衝的火氣又慢慢熄滅,他發現,他好像……果真不討厭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