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熹微的光慢慢滲透黑暗,像從雪原邊際的地平線下,有人潑灑了一片淺奶色的顏料。
這奶白色不斷向上流淌、暈染、滲透,直至鋪開向整片天際,漸漸稀釋暮色,漫入全開的畫卷。
窗外一排觀景修習的長亭被雪覆蓋,沒有任何腳印,被鋪了宣軟的一層淨雪的世界,變得更加寧靜祥和了。
華婕眯著眼,隻覺得好美。
手快速落筆,要爭分多秒記錄下雪原日出的迷人模樣。
忽然一陣啾啾聲劃破寧靜,一群圓滾滾肥丟丟的小東西撲扇扇從遠處樹林間飛出,落在窗外鬆樹上,跳躍,嘰嘰喳喳啾啾的歡唱,啄洗翅膀,在樹枝上扭啊扭的並排站……
是一大群小麻雀。
它們將鬆散鋪在樹梢上的積雪撲踏的簌簌飄落,樹枝彈動,小鳥飛躍,細細的鳥語齊奏,化成一曲讚美清晨的小調。
華婕唇間不自覺露出笑容,轉頭去看沈墨,少年也正抬起頭,觀望窗外的麻雀群,見她望過來,眸光微轉,與她對上。
兩人相視一笑,一個陽光燦爛,一個淺淡沉穩。
隻她回眸尋找少年目光的間隙,照在她麵上清淺如薄霧的白光轉成金色,又慢慢轉成淺橙色,進而變成紅色,染的她麵頰如映桃花。
如罩紅紗。
然後,這紅色又化成了淺紫色。
“快看。”他伸手指向窗外。
太陽已經徹底掙脫地平線,仿佛一瞬便彈跳到了遠山之上。
它翻滾著換裝,褪去白紗,層層著色,最後變成橙色、紅色、紫色多層包裹的絢爛圓盤。
整片雪原,都忽然被染成彩色,方才的素淨一掃而空,絢爛的令人驚歎。
雪絨最上層,是一片淺紫色輕紗,罩住淺橙和紅,帶著一絲絲冷意,卻又透著浪漫。
華婕有些眩暈。
微醺。
她有些激動的一把拉住沈墨,讚歎道:“真美!你看見沒?太美了~~”
少女聲音似是歎息般,長長的延伸成氣音。
“……嗯。”沈墨低低應聲,低頭看了眼她手。
那隻小手正用力扣在他手上,揪住他中指和無名指,用力的攥著,還不時因為激動而拉扯。
仿佛那不是兩根手指,隻是兩根麻繩或者棍子。
他抿直了嘴唇,卻沒有將手指抽回。
任她捏吧,他假裝不疼。
無情。
…
華婕手上的筆,蘸著顏料和水,流淌在整張紙上。
原本清淺的日出,變成絢爛的日出。
四野的靜也被小麻雀們活躍的身影打破,畫麵上多了許多靈動小身影。
畫紙的邊緣,有奇異的色彩區塊兒。
隨著這些色塊被勾勒出細節,才看出那是少年依靠著窗歪坐,捧書靜讀時,映在窗玻璃上的影子。
清晨,美景,早起的鳥兒,和靜靜陪伴她熬夜的少年。
記憶中疏冷淡漠的校草、學霸、校霸,成了個兄長般包容又成熟的人。
她到底是一個多麼有眼光的人,上一世才會暗戀他,這一世才會將他當成偶像去實施‘奉獻粉絲愛’?
隨著這幅《日出》的繪製接近尾聲,華婕的理性值也在逐漸上升,她開始為昨天揪著沈墨求安慰,求完安慰又反複問‘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感到羞恥。
“昨天我是不是很丟人?你會討厭我嗎?”她問。
少年慢條斯理抬起頭,蜷在沙發裡的身體稍微舒展了下,便又快速慵懶的癱回去。
“人和人的關係沒有那麼脆弱。
“真正親密的友誼,必須為真誠留有空間,哪怕我會覺得你胡言亂語傻傻的,但也會因為你的真誠而覺得可愛。
“衝突也好,默契也好,表達真實自我,才是親密關係的基石。”
他忽然撐起身體,探身抻臂,拍了拍她頭:
“你挺好的,我們也挺好的。”
“那你覺得我胡言亂語嗎?很傻嗎?”她捕捉到他話裡的不對勁之處。
“你可真有重點。”少年瞥她一眼,不再搭理,兀自看起新書《魯迅全集》。
華婕勾唇一笑,繼續給自己的畫作收尾工作,補充細節。
半晌後,少年忽然蹦出一句:
“沒有胡言亂語,有思考,有情緒……有靈魂。
“不傻,聰明!”
他沒有抬頭,即便是說話時也仍盯著手裡的書,甚至還翻了一頁。
少女彎著眼睛,瞳子格外的亮。
一道光暈灑在沈墨臉上,映上玻璃窗。
她盯住玻璃上不太清晰的影子,看到了白色圓圓線條組成的霧氣,和七彩光暈。
手再落筆,原本已經畫成的畫上,有疊加了許多色彩。
細細的筆尖,蘸了水彩畫上很少很少使用的白色,在畫紙最左邊玻璃映出的人影上,一圈圈勾出白色的霧。
涮乾淨筆後,又在幾個部位,勾出可以強調出玻璃質感的彩虹色光暈。
一幅乾乾淨淨的水彩畫,加了夢幻的氣氛。
透過玻璃窗看到的浪漫朝霞雪原,和畫麵左側玻璃窗上映出的蒙在白霧和彩虹波光中的美少年。
少年的五官並不清晰,玻璃掩映的投影甚至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線條。
筆者看到的便是模糊的人影,落在紙上也如此。
但筆者還看到了世上最冷淡又溫柔的靈魂,姿態慵懶,卻又純淨真誠。
一股濃濃的溫馨,和永遠不會在記憶中遺失的美好,從畫紙上透出,抓住人的心,將之揉化捏軟。
這是一幅有情感的畫,無法用語言描繪,卻能看一眼就令人無法忘懷。
朝陽甜暖,照在兩個年輕人的臉上。
印刻下青春簡單又美好的影相。
……
……
當趙孝磊第一個清晨起床,頭發豎著溜達下來找水喝時,與轉頭看過來的少女對上視線。
大眼瞪小眼,隨即他內心窘迫,表麵平靜的壓了壓翹起的頭發,抹了把沒有洗的臉,從容點頭,然後巧妙的轉過身拐進廚房,咕咚咕咚喝兩口水後,又頭也不回的上了樓。
怎麼有人起的這麼早?
華婕將已經勾勒好最後一筆的畫架在一邊,抬頭望向少年,發現對方已經捧著書睡著了。
她站起身到他跟前,戳了戳他麵頰,“上樓去睡吧?”
“……嗯。”他一把捉住她手指,拽著壓在沙發上,攥了一會兒才鬆手。
直到少女直起身趿拉著拖鞋去給他倒熱牛奶,他才睜開眼,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悄悄湊到鼻尖嗅了嗅,然後用這隻手揉了揉眼睛。
沈墨跟華婕相對著喝了熱牛奶,啃了塊麵包,越吃眼睛越睜不開。
最後一口麵包下肚,他半閉著眼睛晃晃蕩蕩往樓上走,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腿,像個隨時會跌倒的□□。
華婕在他身後護著他到房門口才放心,怕他忽然委頓癱倒,原地睡著。
待少年關門後,她輕輕說了聲“謝謝”,然後轉身便回了自己房間。
熬了大半夜沒睡,還畫了一幅畫,她也很困。
但同時又亢奮,腳下像踩著棉花,偏偏情緒上想跳舞,想唱歌。
衝了個澡,她穿好衣裳,洗漱停當了下樓。
又跟所有人打了招呼,吃了早飯,上午的課快開始時,她終於開始犯困,跟老師請了下,迷迷糊糊上樓,撲在床上便開始呼呼大睡。
方少珺早就注意到早飯時沈墨沒出現,華婕掛著黑眼圈一副一宿沒睡的樣子。
盯著華婕身影消失在二樓樓梯口,她抿著唇拎著畫板拐向窗邊,想換個跟昨天不一樣的位置繼續畫雪原。
卻一眼便瞧見了沙發休息座上豎著的水彩畫。
她定定望著畫,心慢慢軟化,柔成浪漫的五彩池水,在胸腔裡蕩漾。
轉而又全變成酸水,通身泛濫。
她盯住了畫麵左邊少年的影子,咬緊下唇,呼吸凝滯,心裡有點痛。
少女第一次敞開心扉的喜歡,總是壓抑又濃鬱,若無法釋放成噴薄的火焰,便禁錮成焚燒五臟的爐火,燃燒直至煉成鋼煉成金,鑄成一堵牆才罷休。
方少珺靜靜轉身,找到一個位置,靜靜畫畫。
這一整天,她的畫都沉在陰影中,昏暗,晦澀,沉悶。
……
錢衝和陸雲飛路過時,駐足站了好半晌。
躁氣少年率先離開,他放眼雪原,看不到紫色的晨霞,也沒有太多暖色。
反而是陰影中的顏色多彩又有趣,他轉頭望望華婕的畫,輕輕笑了笑,在紙張上淡化了暖色,卻細細勾勒這個世界上所有暗影。
那些陰影籠罩的地方,仿佛還有第二個世界,是錢衝快樂的歸屬。
陸雲飛最後就坐在了華婕的畫邊上,畫一會兒看兩眼她的畫。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從華婕的畫上看到什麼,大概是想再品一品她的配色,體會下她的變化。
沈佳儒自然也看到了這幅畫,他隻淺淺笑了笑,隱約想到了年輕女孩兒半夜不睡覺的心事,也在腦海中勾勒出她清晨硬著日出畫畫的樣子。
夜深人靜的孤獨,和咬著牙要闖過去的倔勁兒。
有才華的人,必然要承受非常漫長的孤獨。
他最能理解的,便是這種孤獨。
隻是,畫麵左側亂入的少年……
沈佳儒微微眯起眼,看了一會兒,又整體掃視這幅畫的配色,忽然嘶一口氣,疑惑的皺起眉。
……
接下來的幾天,華婕的畫從寡淡乾淨的幾乎無味,逐漸有了變化。
她像重新回逆成一張白紙,然後又小心謹慎的在白紙上,鋪上一層又一層的顏色。
一張畫一張畫的蛻變,給自己的畫填上一件一件的衣裳。
周六下午時,華婕的畫又有了色彩。
隻是那些從後世名家大師那兒學來的大片留白風格不見了,特色的治愈強迫症的規律點劃筆觸也不見了,那些每幅畫都不一樣的刺激風格儘全神隱。
可曾經驚歎沈佳儒的大膽配色卻回來了。
周六下午,華婕開始畫一幅霧凇的特寫,她沒有再轉換視角去畫雪原或山莊,而是盯上了房簷邊伸展出來的掛了冰晶的霧凇枝條。
一張38.9*54.6cm的4開大畫,她的構圖主體卻是一枝隻有17厘米的枝條。
她開始構圖的時候,沈佳儒站在她身後,盯著她用鉛筆細細勾勒出覆蓋了一層雪,又包裹上一層冰的每一根鬆針。
不像之前畫開闊的風景畫那樣簡單用鉛筆定點就開始潑灑,這一次她草稿勾的很細,甚至將被放大的冰滴中的光影細節和冰內結構都畫出來了。
然後,她又在每一個冰晶中,勾勒出了自己的輪廓。
那個對著它苦苦作畫的人,那個將與它對視十幾個小時的人。
不同形狀的冰晶中,少女的臉有不同的變形。
有的鼻子好大,有的眼睛好大。
數個自己映在冰晶中,每一個都是專注畫畫的人。
打好稿子,她開始逐層上色。
忘記了那些被她背下來的各種畫風、筆觸,她也忘記了所謂的筆觸,所謂的畫風。
隻是盯著自己看到的那枝頭,想著將它畫出來,將自己腦海中勾勒的畫麵落在紙上。
那些曾經她背下來的筆觸和畫風,乃至配色,逐漸被打散,被融合,被消化,滲透入到她的每一筆中。
像進食,咀嚼碎了,咽下去,能吸收的,變成營養,成為她。不能吸收的,排出體外,被遺忘。
華婕就是一個再活一世的人,那些她看過的學過的無法忘記,又何必非要忘記。
枝條後的中景開始模糊,遠景化成煙,糊成相融的水漬,滲入紙張。
近景的霧凇紙條,每一根好像都一樣,又都有不同的色彩。
每一個冰晶裡都有一個她,卻每個她都不一樣,模樣不同,色彩不同,使用的水彩技法也不同。
她從剛與沈佳儒聊天後的謹小慎微,又慢慢變得舒展。
丟棄一些想要炫耀的自己曾學會的東西,將全副精力集中在畫中,不顧筆觸,不計風格的去畫畫。
畫成後,它又自有了風格,從她的大腦和手下獨立出來,變成了一幅似乎有靈魂的畫。
近景的細節,勾勒的纖毫畢現,中景和遠景省略到什麼都看不清。
可霧凇的冰晶裡,不僅映出了那個苦哈哈一直畫一直畫,充滿恐懼又滿滿勇氣的畫者,也映出了遠處的雪原和山影。
這幅畫好像是個特寫,是個冬日的微縮,但細看之下,它又呈現出了冬日雪原上的全部風景,甚至是躲在溫暖室內怕冷的人。
周日上午,沈佳儒再次站在這幅畫前,看著這幅少女從昨天畫到今天的水彩大幅。
他臉上沉靜的表情開始鬆動,幾分鐘後,他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
他的談話敲醒了她,但沒有嚇退她。
近景的細膩溫柔,與遠景的大氣果敢,仿佛正是身邊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