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何處去?”
“不問去處!”
“東西不乾淨,可能有麻煩。”
“不問死活!”宋潛機最後答。
“好,請!”
老邁掌櫃目露精光,金丹修士威壓隱隱泄出。
稚嫩夥計脊背筆挺,竟也是位築基修士。
貼著晦氣對聯牆壁忽然無聲分開,露出幽深入口。
春風吹起街上酒招,卻吹不進當鋪大開窗戶。
不知何時,此間如陷困陣中,氣機封鎖,一潭死水。
這本來就是家地下黑店。
這陣勢足以嚇到大部分人。
但散修宋潛機,逛黑店如回家。
他走進黑暗深處,熟門熟路。
類似黑店,修真界共有六家,華微城當鋪隻是其一,其他偽裝成米糧鋪、胭脂鋪、肉鋪等等。
在店裡隻要“下了樓”,買主不問賣家身份,賣家不問賣給何人,又作何用。
最適合銷贓分贓,倒買倒賣。為前世宋潛機提供了極大便利,但直到亡命雪原,他也不知黑店背後龍頭是誰,隻隱約猜測,應是位已經隕落強者。
人雖然不在了,手下依然忠心耿耿地經營遺產,以寄哀思。
*****
圓月掛在桃花樹枝頭,將樹影篩落在院牆上,斑駁陸離。
何青青抱膝坐在院門口,夜色愈深,夜風愈寒。她忍不住輕輕打顫。
她抹了把臉,發覺淚痕已經乾透,指尖比臉頰更冰涼。
其實她很久沒哭過了。
女孩子哭,是仙子落淚,梨花帶雨,見者傷心,惹人憐惜。
她哭是椎心泣血,彆人見了隻會覺得恐怖,膽小晚上要做噩夢。
草叢裡蟲鳴聲熱鬨,吵得夜晚更孤寂。
何青青又冷又餓,忍不住想,那個人還會回來嗎?
會不會隻是耍自己?如果他真耍我,那,那也沒關係。反正習慣了。
她看得出來,那人在華微宗外門很有威望,很受人尊敬,大概與子夜師兄在青崖書院一般吧。
她在泥地裡,他們在天上。人心本就不相通,何況雲泥有彆。
小徑儘頭,鮮花搖動,忽然響起腳步聲,一道人影遠遠走來。
“宋……”何青青霍然起身,等她看清來人,眼裡光又熄滅。
來是一位紅衣女子。
裙擺飛揚,嬌豔明麗,像一支火把,幾乎將夜幕點亮。
何青青羨慕又害怕這,不敢多看,低下頭去,等對方走遠。
對方卻不是路過,直徑向她走來,近到麵對麵三步遠才停,極具壓迫感。
“你是誰?”那紅衣女子問。
語氣好像主人問一位不請自來,擅闖門廳惡客。
“青崖書院,何青青。”白衣少女屈膝行禮,低聲道,“道友好。”
下一個問題本該是,你在這裡做什麼,陳紅燭卻突然問不出口了。
她覺得何青青這個名字莫名熟悉。
宋院周圍二十戶,她剛才一一走過。
白日裡,沒有一個人告訴她宋潛機動向。
因為追蹤符動靜,她才知道宋潛機晚上下山了,逼問過執事堂,才知道白天發生了什麼:青崖那六人前來尋釁,帶來一位容貌異常女修試圖刺激宋潛機,卻反被嚇跑。
至於之前她發展二十戶眼線,他們將她給靈石和傳訊符放在院門口,一句話也沒傳來。
態度再明顯不過,他們不願意再通風報信,哪怕有利可圖,哪怕隱瞞不報可能挨鞭子。
陳紅燭第一次在華微宗說話不頂事,以為自己會勃然大怒,但心中疑惑大於怒火。
她本可以踹開那二十戶房門,將那些不識好歹外門弟子拎出來,狠狠抽一頓。但她沒有這樣做。
她由衷感到迷茫,為什麼每次到了宋潛機這裡,事情就變得不對勁。
當恐懼和鞭子不能震懾人心。利誘和靈石失去效用。足以讓她汗毛聳立。
外門雖然低微,卻是支撐華微宗這樣龐然大物基石。
外門弟子應該最聽話、最好管,隻要給一點希望,就能拚命爭鬥、為宗門奉獻血汗。
如果宋潛機不止一個,而是千萬個。
那華微宗對外門弟子、對附屬國、對天西洲所有底層修士控製還能穩固嗎?
她畢竟是掌門虛雲真人女兒。今天發生事,忽然讓她意識到,以恐懼維持統治,必將被尊嚴打敗。
在外門,沒有人真正尊重她,人們卻尊重宋潛機。
幸好宋潛機隻有一個,不是書院教書先生,目前隻能影響一批外門弟子。
想到書院,陳紅燭又想起白日裡,自己和師兄去接青崖書院院監。
就算是院監子夜文殊,那般絕世天才,也要靠整日拉一張死人臉,嚴以律己以身作則,才能在人前保持威信,得到書院諸生發自內心敬意。
為什麼宋潛機每天種種地、澆澆花、吃吃麵,過得輕鬆愜意,卻能做到一樣事?
子夜文殊若知道,真不會氣死嗎?
陳紅燭浮想聯翩,思緒到此處,忽然腦海閃過一道電光。
她盯著何青青,目光似要穿過薄薄羅紗:
“你就是子夜文殊當年獨闖西海魔窟,帶回來那個姑娘?”
何青青渾身一震。
子夜文殊成為院監之前,已經名動修真界。
每位書院弟子都能倒背如流,他十六歲獨闖西海魔窟,誅殺蠱魔,解救被當做蠱人無辜百姓故事。
那故事驚險,刺激,院監師兄以金丹初期修為,越級斬殺元嬰期邪修,因而一戰成名。
其實那場戰鬥打得昏天黑地,威力波及甚廣,被解救凡人最後隻活下一個。
一個十二歲小女孩。
子夜文殊送人進青崖書院,不過一句話,打一聲招呼工夫。
然後他繼續遊曆四大洲,書寫更多傳奇故事。
等他回來,已經忘了這件事。
何青青作為這個故事人證,臉上瘢痕是魔修為惡證據,幸運地進入青崖書院,誤打誤撞地闖進修真界大門。
年複一年,每當有人提起院監傳奇,提起青崖書院收留受害者賢德,就要拉出她來展示一番。
每個人都告訴她應該感恩戴德。
何青青因為做不到感恩,時常感到愧疚和痛苦。
她隻能做到忍耐。
但有時候你越退讓、越容忍,越怕事,欺負你人越多。
“我是。”她聽到自己艱難地承認。
她很怕對方像每個書院女學生一樣,好奇又激動,問她關於子夜文殊事。
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更無法回答。而且根據她經驗,無論答什麼都是錯。
那紅衣少女卻道:“我是陳紅燭,你認得我嗎?”
何青青訝然。
華微宗掌門獨女。人們稱她華微大小姐、大公主。
自己竟跟她,深更半夜相逢,麵對麵說了這麼久話。
“你在這兒乾嘛?”陳紅燭問。
問題回到了相逢最初。
“宋道友說,讓我在這裡等他。”何青青答。
不知為何,陳紅燭心中燒起無名怒火。
“為什麼讓你等?”
“不知道。我之前在這裡哭,他出門看我,然後讓我千萬彆動,等他回來。”何青青聲音越說越小,“宋師兄是個好人。”
陳紅燭心想,我派弟子是什麼人,不用你一個外人告訴我。
“哈,你以為他脾氣很好?他看似好說話,其實性子最倔,骨頭最硬,軟硬不吃!”
陳紅燭想起自己在宋潛機那裡,結結實實碰了三次釘子,皺眉冷笑,
“不過是你哭得他心煩,他躲出門練劍罷了!”
“我,我相信他。他讓我等,我就等。”何青青話才出口,自己先嚇了一跳。
這是她第一次反駁彆人。竟是反駁陳紅燭這樣身份人。
卻不是為了自己,隻想證明宋潛機言而有信。
“我賭他今晚不會回來。”陳紅燭收拾裙擺,席地而坐,“我也等。”
兩個少女並肩坐在院門前石階上。
紅衣如火,白衣如霜。
望著同一輪明月,想著不同心事。
陳紅燭想,華微宗若要千秋萬代,宋潛機這種人,一定不能多。
何青青想,如果宋師兄真不回來,我也不怪他。他這種人,遇到一次就該知足。
山月不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