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微後山沒有鋪砌石階,隻有幾條曲折小徑,因人跡罕至而草深樹茂。
雖是上午陽光最強時,人一入後山,仍被參天古樹嚴密籠罩,如行漆黑深淵中。
虛雲真人與紫雲觀觀主清微真人,正並肩走在這條不見天日的路上。
此時,他們毫無一派之長、一方強者的排場,身後隻跟著兩位年輕修士。
那兩人姿態端重,步伐穩健,眼中卻暗含期待,熠熠生光。
一人身穿花青色法袍,花紋精細繁複,明顯仔細裝扮過;另一人穿著件山梗紫的道袍,素淨清雅,頗有少年老成之相。
若曾見過趕赴人生大考的學生,就能理解他們臉上的複雜神情。
山路儘頭,一座朱漆斑駁的小樓,靜靜藏在蒼鬱古柏間。
四人一齊停步。
清微轉向身後兩位年輕修士,淡淡道:“有無機緣,命裡注定,莫要強求。”
虛雲稍顯嚴厲:“此事若成,皆大歡喜,事若不成,也絕不可心生妄念,不甘糾纏。你二人可記住了?”
兩人低眉垂眼,恭謹應是。
清微望著小樓,深一口吸氣:“好,貧道先去拜見……”
“觀主師兄!”一道女聲打斷他,突兀失禮,卻清脆如黃鸝出穀。
隻見一位鵝黃衫少女笑意盈盈,蹦跳著跑出小樓:“你們可是要去見師父?”
少女圓眼圓臉,柳眉彎彎,五官稱不上十分精致美麗,卻有種特彆的靈氣。
盼顧之間,似巢中幼雀新奇探頭。幽靜、肅穆的深山小樓頃刻明麗起來。
兩位年輕修士本來暗自皺眉,心想棋鬼駕前,怎有如此不知禮數的小姑娘侍候,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然而等那少女奔至身前,兩人與她對視一眼,不僅生不出絲毫惡感,甚至忍不住微笑,心想往後若有這樣活潑靈動、單純可愛的師妹斟茶捧棋,艱苦的仙途和棋道一定能輕鬆快樂許多。
清微真人笑道:“鸝師妹,我與虛雲掌門心中惦念師伯,前來拜訪,但我們老家夥笨嘴拙舌,呆板無趣,怕惹師伯不喜……”
少女聽他介紹,仿佛剛才看見虛雲和兩位年輕修士,與他們見過禮。
清微繼續道:“這兩個年輕後輩會點陣法,也懂點棋術,不如讓他們進去,陪師伯下兩局,解解悶。我已用望氣術看過,他們都是命裡有造化的,趙霖,姚安,來見過你們鸝師姐。”
所謂“會點”當然是謙虛說法,若非百萬裡挑一的天才,誰敢帶到棋鬼麵前。
花青袍的趙霖、紫道袍的姚安正要上前,少女卻笑道:“客氣了。我如何能算師父的弟子?隻是師父年紀大了,身邊需要一個添茶倒水、捧棋端藥、說話湊趣的小丫頭。師父真正的本事,我可半分沒學到,實不敢當一句‘師姐’。”
兩人聽她這樣說,雖不敢露輕浮之態,卻已生輕視之心。
誰知少女話鋒一轉:“但二位道友來得不巧,師父仍在病中,剛服過丹藥,吩咐暫不見客,失禮啦!”
乾淨利落的逐客令。
清微、虛雲麵色如故,絲毫不顯失望,兩位年輕修士卻臉色漲紅。
他們今日隻怕表現得不夠好,沒想到根本進不去門。
修真界人人皆知,棋鬼已經病了很多年。一個久病的人,用生病作為拒絕理由,說明他實在懶得找理由。
虛雲聽著少女活潑的聲音,忽然生出些羨慕。
不是羨慕棋鬼病得久,是羨慕他敢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因為他依然很強,就不怕被人知道他一天吃幾次藥。
所以他“無事不可對人言”。
念及自己突破失敗後不敢宣揚,隻能派心腹秘密尋找死海蓮花,卻被冼劍塵得知,讓一個外門弟子前來傳話,打他臉麵。
像自己這樣,“百般顧忌”才是修真者的常態,不敢病,不敢傷,怕強仇上門,怕地位不穩。
清微真人道:“叨擾了,我等這便告辭。”
姚安僵立原地,欲言又止。
趙霖換上搭訕女修的笑容:“仙子,我們……”
清微忽然厲喝道:“先前說過什麼?”
兩人被他威壓一震,大驚失色,倉惶行禮告退。
虛雲慈愛地與少女道彆,最後望了一眼花木掩映的小樓。
每當他以為已經站得足夠高,踞華微而睥睨四海,這些前輩的陰影就會重新降臨,當頭壓下。
病了這麼久,到底什麼時候才死呢?
冼劍塵現在何處,又要什麼時候才肯死?
兩人來時昂首,去時垂頭。
清微冷聲安撫道:“勿要泄氣,好好準備登聞雅會棋試。以你二人的天資和氣運,就算無此機緣,日後仙途一樣順遂。”
姚安隻苦笑。心想話雖如此,與傳承那人衣缽相比,其他機緣俱成末流出路。
趙霖歎氣道:“不知他老人家,究竟想收什麼樣的徒弟。”
鵝黃衣裙的少女抱著一大捧野花,腳步輕快地跳進小樓:
“師父,我把他們打發走了!”
案前一位黑衣老者,聞聲回頭笑了笑:“做得好。”
書聖好像永遠氣度雍容,穿著纖塵不染,雪白無瑕的長袍。他卻正相反,好像永遠睡不醒,身形枯瘦,滿臉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