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宋潛機這樣的人。你看他做農活的樣子, 熟稔順暢,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就覺得他天生該在田間忙碌, 撫育生命。
但你若見過他作曲、下棋、寫詩, 又覺得他風流蘊藉, 天生該在修真界獨居仙山, 當個衣不沾塵的雅士。
仿佛他做任何事都自在、自得, 都能做得好。
何青青眼中漾開笑意。
仙音門在天南洲, 仙山高遠;千渠郡居天西洲, 凡間僻壤。
十萬八千裡,日轉星移,山水迢迢。
她越來越忙, 忙於修煉和修煉以外許多事, 做一些從前沒做過、想都不敢想的決定。
權力伴隨責任重重壓在她肩上, 她絲毫不覺沉重,因為掌控、命令他人的感覺使她上癮著迷。
“我天生就該發號施令。”她想。
但無論多忙碌,何青青總要派人收集千渠郡的消息。
她知道這裡種了多少樹、挖了幾條河, 宋潛機又拉回幾車綢緞, 買了多少種子。
這是她心中唯一算得上“輕鬆溫暖”的角落, 如雨夜燈籠,雪地火爐。
等她真正踏上千渠土地,見到掛念的人, 卻有些近鄉情怯的忐忑。
她曾想穿回白裙,重戴冪籬, 因為麵容、裝扮、氣質與從前天地之彆。若宋潛機對麵相逢卻不識,反問她一句:“你是哪裡來的姑娘?我們認識嗎?”
那樣她雖不至於傷心,至少也尷尬失落。
幸好宋潛機沒有。
宋潛機還是從前的宋潛機, 無論抱琴、持劍,還是拿鐮刀,揮鋤頭。
他見何青青不說話,放下挽起的袖子,主動開口:“屋裡坐坐?”
何青青轉頭吩咐:“外麵等我。”
她身後一眾女修齊聲應是。
田間眾人目送二人並肩遠去,猶癡癡怔怔。
“那美人是宋師兄的朋友?”紀星拍拍周小芸肩膀。
周小芸回神:“她是何青青道友,現在是仙音門大師姐。”
何青青很有名,因她登聞大會一曲成名,因她拒絕琴仙和子夜文殊,也因她鬼怪般的麵容。
“原來她就是何青青。”紀星自語,頓生好奇:“你們認識?她的臉竟好了!”
周小芸道:“我認得那雙手。”
黃昏晚風吹過宋院朱門,那蒙麵女子渾身裹在白裙中,隻露出一雙纖纖玉手,如初剝菱角,令人印象深刻。
紀星感歎:“她好威風啊!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周小芸搖頭,目露遲疑:“我說不好。她與從前,大不同了。”
曾幾何時,華微宗外門人頭攢動,所有人出來看她,卻因她醜陋驚叫四散,如遇蛇蠍魔鬼。
今天千渠郡天城,依然萬人空巷來看熱鬨,卻因她過分美麗丟魂失神,如夢裡遇仙。
是鬼是仙,紅塵顛倒。世人前倨後恭,竟都隻為一張臉。
周小芸歎氣:“當時,我不該那樣怕她。畢竟宋師兄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警句。”
“哪一句?‘秋天收穀子、下雨收衣服’?”紀星踮起腳,不舍地張望。
何青青飄揚的臂紗漸漸看不到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論男女。
“紅粉骷髏,妙你個頭。”
“不是吧姐姐!這也叫警句?還不如‘秋天收穀子’。”
周小芸神色微肅:“若以貌取人,隻看膚淺表象,永遠看不見真實,做不成真人。”
千渠人都說,天城來了一位真正的仙子。
她的裙子有百花點綴,她的臂紗由雲霞織成,她的頭發沾著露水,她的眼睛藏著星光。
淳樸老實的千渠人窮儘想象,在宋仙官騎銀龍引水後,將仙女下凡說得栩栩如生。
“她是宋仙官的媳婦,不,道侶?”劉木匠被選作工農代表,低聲向徐看山、丘大成打聽消息,滿足廣大千渠工農旺盛的好奇心。
徐看山搖頭:“宋兄不辨美醜、不近女色、不結道侶。修真界說他風流多情,四處沾花惹草,都是汙蔑他!”
丘大成嘿嘿一笑:“我估計啊,宋兄看她的臉,就像看地裡穀子長勢喜人,根粗苗壯。”
他二人與宋潛機相識,起源於戒律堂問罪孟河澤那夜,押宋潛機去乾坤殿。
半路偶遇妙煙,他們看得差點跌下逝水橋,卻見宋潛機麵無表情地路過,好像路過一根燈柱。
今日何青青從天而降,宋潛機依然姿態從容,更讓徐、丘二人心生敬佩。
……
“喝茶。”
何青青捧著茶盞,四下打量宋院。
比起華微宗外門的小院,這裡天地更開闊,花草爭奇鬥豔,蔬菜品種更多。
刻有草木名稱的小木牌隨風輕晃,發出風鈴般悅耳的響聲,花架高低錯落,處處可見主人精心。
紫藤謝去,又有新的花綻開。明豔動人的粉海棠,含羞帶怯的藍牽牛,一簇簇細密的淡黃桂花。
那些淡香混雜在宋潛機袖間,層層疊疊地浮動,好像一場遙遠紛繁的夢。
何青青淺嘗一口,菊花茶味道清淡微澀,她似要醉在這場夢裡。
“宋師兄,這是你種的菊花?”
她問完,一抬眼,視線正對著幾叢白菊風裡搖曳,與茶盞中打旋兒的一模一樣。
好像笑話她明知故問,想說的話不敢說,所以沒話找話。
何青青臉頰微紅。
剛才對方聽說是仙音門的人來了,第一反應竟說起妙煙仙子。
妙煙正四處尋找《風雪入陣曲》的作曲人,因此與她師父望舒隱生裂痕。
外人不知,但仙音門高層都說她入了障。
她在找宋潛機,難道宋潛機也想見她?
胡思亂想間,一顆心吊起來,隻聽那人答道:“自種白菊,自製自飲,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態度認真平和。
何青青一飲而儘,吐出一口氣,渾身放鬆:
“我知道,無論我是好是壞,宋師兄永遠不會笑話我。”
話題變得太快,宋潛機有點摸不著頭腦。
他隻好打量何青青,忽然“呀”地一聲。
像一個上了年紀,所以反應遲鈍的老父親,此時才恍然:
“你的臉——”
何青青一怔,低頭垂目的習慣已經被她拋棄,她下意識揚起臉。
秋日暖陽照耀,少女皮膚瑩白如雪,泛著一層玉石般的光澤。
與妙煙毫無攻擊性的美不同,她朱唇墨發,美得動人心魄。
盛裝珠寶沒有蓋過她的光輝,反而使她容色更盛。
宋潛機仔細看著這張臉。
何青青忽然心跳加速。
各種溢美之詞,她聽得太多,已然有些厭倦和不耐。
就算仙音門的弟子引經據典,辭藻華麗地誇出花,她隻淡淡一笑。
但即使是一模一樣的讚美,若從宋潛機口中說出來,她便很樂意再聽一遍、十遍、一百遍。
宋潛機,當然是不一樣的。
秋風吹過,滿院白菊瑟瑟顫抖,少女滿身環佩叮當亂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