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辰當過傻子, 在他苦熬心血學書不成的時候,被人表麵奉承背後嘲諷的時候,他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有些人翻身了,就要變本加厲欺負彆人。紀辰不是這樣的人, 不管他自己處境如何, 他都不想為難另一個傻子。
此時見衛平其貌不揚、修為普通、癡癡呆呆, 竟主動勸孟河澤:
“你先莫言語。”
“衛道友好, 鄙人紀辰,宋院門下陣師,初次見麵。”紀辰上前行禮。
“哦, 你好你好。”衛平仍愣怔,順口答了一句, 繼續道:“有路啊,真的有路。”
紀辰以為他說鄉間土路:“路本來就在這裡, 難道你看不見?”
衛平一笑:“哈, 我啊?我可今天才真看見。”
紀辰鬱悶回頭,胳膊肘撞了撞孟河澤, 眼神示意“要不然算了唄”。
孟河澤劍柄一轉,怒道:“衛平!”
衛平如夢方醒, 好像剛才看見兩人:“你們也來打穀子?我替全村人歡迎兩位師兄。”
“誰是你師兄,裝瘋賣傻,看我撕碎你的假皮!”孟河澤劍柄一震,劍氣激發。
“啊, 師兄這是作甚!”衛平向後折腰,劍氣掠過他鼻尖,擊中他背後一人高的穀堆。
穀堆轟然散落,流金瀉地。
紀辰急忙阻攔:“孟兄不可!”
孟河澤已拔劍出鞘:“他一個煉氣期, 怎麼能躲開我的劍氣?他必定有鬼,你看好了!”
劍身映著天邊霞光,草垛炸裂、草屑飛濺,撲了三人滿身。
衛平手忙腳亂、姿態狼狽,卻像隻滑魚,每次都能險之又險地避過。
孟河澤雙眼赤紅:“衛平,是男人你就還手!”
紀辰左攔右攔,怕孟河澤傷了衛平,也怕孟河澤打到自己。
衛平衣衫殘破,敞胸露懷:“師兄要打我,我當然不敢還手啦。哇,這一劍厲害,師兄的劍術是誰教的?好生剛烈!”
“啊!”直到一聲驚呼響起。
隻見劉木匠失魂落魄:“完了,這、這人吃的糧、牛吃的草,全混在一起了!”
滿地狼藉,三個少年郎一齊停下,低頭摳手。
紀辰先賠笑:“司農大人、劉兄、劉老哥,我們不是故意的,這就挑撿出來,修士乾活快,小問題。”
衛平:“是我不好,不知怎麼就……”
他偏頭去看孟河澤,卻見對方已經黑著臉拿起掃帚、簸箕,一副知錯勞動的態度,後半句“就惹了師兄生氣”,變成“就動起手來”,語氣竟十分正常。
如此收拾殘局,三個人不得不配合行事。
秋風涼涼,繁星閃閃,月亮鑽出夜雲,望著他們滿頭大汗、互相添亂。
衛平最勤快、乾農活最利落。紀辰見狀從中勸和:“孟兄,他跟你說得不一樣啊。”
孟河澤嘟囔:“他最會做戲騙人。”
直到子夜四更天,打穀場勉強收拾像樣。
三人灰頭土臉,癱軟在高高的草垛上,喘氣如牛,毫無修士模樣。
紀辰躺中間,防兩邊打架,一聲聲哀嚎:“我哪兒乾過這個!頭一遭啊,咱們是不是也算共患難了?”
左右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我孟河澤七尺男兒頂天立地,誰跟那個娘娘腔共患難!”
“孟師兄赫赫有名何等人物,自然看不上我咯。”
衛平跳下草垛:“二位歇著,我得回宋院做夜宵去。夜宵總該有三樣小籠、三樣點心,不能煮碗麵應付了事。”
孟河澤瞪大眼睛,聲音微顫:
“他怎麼能說這句話?辰啊,你聽見沒?他小人得誌欺人太甚!”
“是是。不跟他計較。”
紀辰嘴上安慰,心想這不是事實嗎?
……
衛平勤快嘴甜,臟活累活搶著乾,努力成為合格的大管家。
他從秋收農忙得到靈感,自製“腳踩脫粒機”,得到千渠農民的一直推崇。
他在河道邊與劉木匠閒聊,合力做出大水車,利用水流之力灌溉農田。
他在孟河澤的打獵隊雖不出頭,也不拖後腿,誰要是對他冷言冷語,他隻笑笑,反讓人不好意思再排擠他。
後來他用十六種調料按特定比例混合,自創一種醃肉調料,取名“千渠十六香”。用這種料粉醃過的獸肉,能保留鮮香,鎖住汁水,輕輕一烤,外酥裡嫩,特殊的濃鬱香氣迎風飄散十裡。
外門弟子組成的獵隊見了他,就想起香噴噴的烤肉,情不自禁與他親近。
衛平除了打理宋潛機膳食用度、還替他解決種地之外的一切瑣事,農耕畜牧、修河修路、天城規劃、蓋私塾學堂、新移民安家落戶等等。
千渠各地有什麼需要宋仙官知曉、決斷的事,就先報給衛平,等待答複。
衛總管逢人就笑,不知不覺間,春風化雨般征服千渠。
隻有孟河澤堅冰一塊,冥頑不靈。
至於從前華微宗外門最擁護孟河澤的周小芸、登聞大會瘋狂為孟河澤拉票的紀星,已經開始在點心糕餅零食甜香味中,看衛平越來越順眼。
周小芸麻利地打開食盒,嘴上說著客氣話:
“衛總管忙完了?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來就來嘛,還帶什麼午飯,咦,這是什麼湯?”
衛平捧出白瓷小盅:“紅顏花燉雪蛤,原料是托人從洪福郡買的,配方是仙音門傳出來的。有助於女修養顏美容、亮白肌膚。”
“這湯,我離家之後,就再沒喝過了。”紀星猛抽鼻子,“小平兒,你脾氣又軟,廚藝又好,我們有你,真是幸事!”
另一隻食盒打開,裝著油滋滋的荷葉燒雞、又脆又香芝麻燒餅、一壺新釀的桂花酒。
“阿呀,我就知道,衛總管不會忘記咱們!”徐看山撕下一隻雞腿。
丘大成眉開眼笑:“好香的酒,有華微城招財酒館的味道。我閉著眼能找到的,除了賭場,就是酒館啦!”
衛平笑笑:“二位很熟悉華微城?”
“當然,我與老徐本來就是城裡人!”
他們有吃有喝,話匣子打開,家底全抖給衛平看。
說與宋潛機夜審會相識,說摘星台山道解圍,說起那場驚世駭俗的賭局結果。
“人海茫茫,誰知道花一萬靈石那小子現在在哪?他害的我們這麼慘,他自己知道嗎?”
衛平一直傾聽,忽然插話:“賭贏了,不是很好?為何罵他?”
丘大成怒道:“好個屁!十幾萬人的大賭局,隻有兩個贏家,這還能好嗎?”
徐看山冷笑:“都得罪死了!全華微城的賭場,都不讓我倆進門了。但凡參加過這個賭局的人,都說不跟我們玩了!人生沒了樂趣,還被宗門扣上‘通宋’的罪名,連夜亡命天涯,幸得宋師兄收留!算了,不說也罷。”
“原來如此。”衛平露出同情神色:“那下注小子當真可惡,他不負責任,太不是人。來,吃塊餅。”
“要是讓我再遇見他——”徐看山狠狠咬下一口餅,用力咀嚼。
衛總管一貫善解人意:“我們一起揍他。”
丘大成撕咬燒雞:“嗯,好兄弟!”
……
每逢飯點,衛平一定在宋院為宋潛機布菜。孟河澤不放心,常帶著紀辰也趕飯點來,陪宋潛機一起吃,名曰試毒。
四人同桌而食,孟、衛兩人針尖麥芒,鬥在暗處。明處紀辰心大二缺,宋潛機看不懂千回百轉的微妙氣氛,吃菜時還感歎那三人像兄弟。
碟碗皆空換湯羹,乳白高湯盛玉盅。
宋潛機品一口,咂摸滋味,喃喃:“最近的湯不對。”
孟河澤拍桌發作,一把揪起衛平的衣領,“你耍什麼花樣!”
衛平笑嘻嘻任他揪:“最近的湯裡加了三味靈草,宋先生嘗嘗,可是比往常更甘美鮮甜,舌尖還有回味殘留?”
“小孟,鬆手。”宋潛機放下湯勺。
孟河澤不甘地放手:“對不起。”
宋潛機道:“衛平,你背後無師門家族支撐,收集靈草本就不易,怎能如此浪費?”
“給宋師……”衛平看著孟河澤的臉色改口,“給先生吃,怎麼會是浪費,它們都求之不得。”
“以後不要放了。我不需要。”宋潛機拒絕。
靈草煉作丹藥,才能最大限度發揮藥性,直接入菜食補太奢侈,隻有不差錢的大修士才做得出來。
宋潛機身懷不死泉,日夜滋養經脈,普通靈草對他如同雞肋一般。
衛平失落點頭。
宋潛機:“我有些話要囑咐小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