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彎月掛在樹梢, 照得山林更冷。
紅色溪水潺潺流過,溪畔光滑的鵝卵石在月光下閃爍微光,像妖獸留下的巨卵。
夜露順著葉尖滴下, 打濕宋潛機肩頭, 冰冰涼涼。
隊長陸周低聲道:“小宋, 今晚不用守了, 衛王的人整夜換班巡邏, 你歇息吧。”
宋潛機點頭。他正給隊友們分發符籙, 似不經意抬眼,望向衛真鈺遠去的背影。
這夜深露重,還有一隻精魅暗處窺伺,他帶的人都在防護陣內打坐, 他一個人去乾什麼?
總不能是看月亮吧。
……
“你看, 月亮。”紀辰望天, 指著夜空一弧銀白, “宋師兄現在一定靠在躺椅上。隻是不知道宋院的月亮, 今夜是否也這般亮……”
他站在空曠的山崖上, 一手指月, 大袖飄揚。
崖下穀地凹陷, 一條大河滾滾穿行而過。
兩岸連山不絕,瘴林遮天。
唯有紀辰所在山崖無樹無草,怪石叢中, 一顆老鬆獨擎。
河上響起叫罵聲:“亮你宋院個頭!你們陰險狠毒,不得好死!”
罵聲蓋不過浩大水聲, 終於被夜風吹上山崖,隻剩斷斷續續的臟字。
紀辰低頭笑了笑:“趙仁道友,我好心請你河中賞月, 你罵人就不對了。秘境這麼大,你偏又遇到我,我們也算緣分未了。”
大河滔滔,激流排空,偶有山石墜落,轉瞬被怒浪吞沒。
水中卻有一人,像被無形繩索拴在河心,任其奮力掙紮,隻能承受巨浪衝擊,張口吞下暗紅的河水:“誰他媽跟你有緣分!”
紀辰指月的手指稍動,水中閃過道道纖細的金線,趙仁慘叫一聲,向西漂流。
千絲萬縷的細線,從大河兩岸的塊壘、樹木中激發,縱橫交錯遍布河麵。
人入此陣,便如飛蟲撲入蛛網。
紀辰歎道:“我也不想這樣。你趁我離隊,帶人在這裡伏擊我,實在沒道理罵人。”
趙仁心中萬般不甘。起初他在秘境發現千渠隊伍,本想換一條路,卻見紀辰獨自離隊,越走越遠,心呼時來運轉,當即帶著幾個趙家長老悄悄跟上。
夜黑風高,機會難得,正可拿下紀辰,將昔日所受折磨千百倍回報,再殺人滅口,方能解心頭之恨,報得仙官府井底大仇。
“你是故意的,你將計就計,將我們引來此處,設下這陣法折磨人!”他心生畏懼,強撐一口氣,仍叫罵不休。
“莫要太高看自己,我足足埋下一百塊陣材,怎麼可能是為你。”紀辰笑道,“隻是提前讓你試試效果。趙道友,麻煩再往東一點。”
紀辰撥動陣盤,河中金線交錯,牽引趙仁向東去。
他平日琢磨陣法變化,總要放入幾隻小鼠試驗威力。難得找到活人試陣,興奮得兩眼發光。
崖上忽又出現一道人影,趙仁仰頭大聲呼救,隨即心如死灰。來的是孟河澤。
孟河澤抱劍在懷,靠著老鬆,不看河中:“確定是他。”
紀辰煩躁地抓頭發:“咱們一路勢如破竹,士氣正旺,後麵還跟著一串來投奔的散修,見了他卻要改道,讓外人怎麼想。”
宋潛機心知就算衛真鈺心裡有氣,有意報複,也不會對千渠弟子真的下狠手。
但可能說話陰陽怪氣,主動找茬。雙方都年輕氣盛,一個眼刀就能怒發衝冠。
身邊沒人約束,事情更容易變得不受控製。
他便提前叮囑孟河澤紀辰,儘量避開衛真鈺。
孟紀二人嘴上答應,聽他囑咐越多,心中卻越不服氣。
一來不信自己不如衛真鈺,二來衛真鈺這些年在外麵過得威風凜凜,卻一封信也沒傳回來。
“衛平”在時,孟河澤煩他矯揉造作裝模作樣,儘得親疏遠近的人心。
他與衛平不對付,全靠紀辰從中調停。
衛平走後第一年春天,孟河澤終於練會紀辰字跡,偷了紀編修的印章,在燈下偷偷寫信。
他寫壞了太多封,紙團扔滿屋,被爹娘發現後隻能坦白:“寄給你們乾兒子的。”
孟母喜道:“那你可要好好寫,問他在外麵玩的怎麼樣,有沒有新朋友,有沒有新衣穿……”
孟河澤一一答應,十八封信,卻似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第二年冬天,孟河澤掰斷毛筆,砸了硯台,再不寫信。
“他折劍斷義在先,要避,也該他避咱們。宋兄仁義,不與他一般計較,可我千渠數千弟子,以後行走在外,難道處處低衛王手下一頭?”孟河澤冷聲道,“咱們不給他個教訓,挫挫他的狂氣,他還真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
“隻是……”紀辰頓了頓,再次舉目望月,聲音略低:“莫讓宋兄知道,免他煩心。”
孟河澤點頭:“不用你說,我早有交代,大家都曉得。”
秘境發生的一切將永遠留在秘境,被滔滔血河衝散。
……
黎明將近,衛真鈺披著一身寒露出現,言簡意賅:“走吧。”
祝勝大喝:“出發!”
枕戈待旦的銀甲衛隊瞬間起身,鎧甲鏗鏗作響,列陣整齊,絕塵而去。
散修隊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爬起來。
胖陣師將陣材一股腦收進儲物袋:“這麼一大群人,眼看要磨蹭一炷香才能拔營,怎麼說走就走?”
“他們紀律嚴明,不像修士,倒像凡間軍陣。”隊長陸周感歎,“什麼樣的隊伍,能與這支銀甲抗衡。”
“咱們這次運氣好,押對寶了。”
散修隊摩拳擦掌,衛王若成秘境最大贏家,無疑對他們最有好處。
血河穀瘴林覆蓋四座大山,一隊銀甲翻山越嶺,像一條威武銀龍。
散修隊今日改變策略,隊長帶著隊中戰力衝在銀甲隊前方開道。
張猴獨自跑遠,尋落單的妖獸引來。
醫修和陣師斷後,撿拾靈草。
“至於小宋嘛……”隊長陸周安排完,才想起還有一個隊員,左看右看,實在沒看出他瘦弱的身板能乾點什麼,“你就遊走吧。看哪裡需要幫忙,過去搭把手就行。”
“好的。”宋潛機看著他們乾勁十足,不由發笑。
陸周等人清掃路障,手上刀劍揮舞,大劈大砍,斬藤斷木,像仙官府門口掃大街的清道大爺。
張猴來回狂奔,招呼銀甲隊打妖獸,像個勤勤懇懇地發菜小弟。
醫修撐開儲物袋,陣師揮動小鏟子,像村裡采蘑菇的姑娘。
偶爾遇到小門派隊伍,望見銀甲隊就縮回去,匆匆改道。
散修隊享受路人目光,在密林裡生出招搖過市的感覺,與有榮焉,甚是得意。
宋潛機摸出幾張護身符,藏在袖中。
劍修氣道:“你老在這兒瞎晃蕩什麼,擋我視線!”
忽然背後一重,向來靦腆老實的小宋,竟然出手拍他後背:“你們忙,我隨便看看。”
劍修一愣,想罵人,可是人已經跑遠了。
宋潛機做得很隱蔽,給散修隊都貼上符。
他已經可以確定,衛真鈺來瘴林,不為靈草或妖丹,隻為進入血河穀地宮。
富貴險中求,他前世也曾探過一遭。
衛真鈺麵無表情,步履匆匆。
他習慣時刻警惕,不僅對外界,也對自己的隊伍保持絕對的統治力。
隻見眾人緊張奔忙,唯有那個符師怡然自得,好像看見什麼好笑的事。
他到底笑什麼?
衛真鈺做了個手勢,招來李次犬傳音兩句。
不多時,宋潛機看見李次犬熱情地向他打招呼,跑來他身邊。
“宋道友跟我一樣,也是凡人出身的修士吧,不知老家是哪裡人?”
“平寧鎮,小地方。”
“宋道友師從何人?”
“自學上道,不曾拜師。”
“宋道友為何一直發笑?”
“哦,我笑點低。看樹看花就會笑,念你名字也笑。”
李次犬硬著頭皮想繼續找話,忽聽那符師道:“你我聊的如此投緣,我贈你幾張我畫的符籙吧!”
李次犬本要拒絕,衛王也懂符道,他們隊裡的符師是衛王教出來的,自然比對方厲害得多。
“留著備用,莫嫌棄。”宋潛機強行塞進他懷中。
李次犬轉念一想,他是外行,拿著符籙看不出門道。
但若衛王親眼看過,總能看出此人根底:“那便多謝道友了!”
他目露感激,拿著符籙回去複命。
這種特殊關注,讓散修們很是羨慕。
深夜時紛紛圍在宋潛機身邊打量,試圖瞧出他一點不凡之處。
可是宋潛機又被李次犬拉走掌勺,這次是做炙烤獸肉。
“等出了秘境,我也去拜個師父,好好學兩手。”胖陣師望著嫋嫋青煙和烤架,揉了揉肚子。
“拜師?那還不如投靠衛王。”隊長陸周道。
他們今天分得珍稀靈草、妖獸皮毛。李次犬還代表衛真鈺給每人發了一件低階法器,以示嘉獎。眾人感歎衛王賞罰分明,出手慷慨。昨日沒出力,便隻分得靈草,今天幫上忙,才有額外收獲,可見在衛王手下做事,多勞多得,不會白做工。
醫修道:“對啊,散修帶藝投師不易,不如投奔衛王或宋王。”
胖陣師搖頭:“……我是說拜個酒樓掌勺的大師傅,學兩道好菜。”
氣氛沉默。半晌劍修吐出三個字:“有道理。”
宋潛機餘光注意衛真鈺方向,見對方隻吃了一口烤肉,表情冷淡。
他不禁皺眉,我做飯真的這麼難吃?怎麼旁人都吃得下,唯獨不合你口味。
又見衛真鈺撣撣披風,像昨晚一樣獨自入林。
宋潛機站起身:“我去轉轉。”
隊長陸周隨意應了一聲:“早點回來。”
大家都知道他謹慎膽小,不會跑遠。
宋潛機走向另一個方向,在林中圍著幾棵樹繞過兩三圈,假做迷路模樣,表情懊惱。
衛真鈺是遮掩氣息的高手,獨行時不會留下痕跡,普通的神識探查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