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真鈺十分心虛, 卻無法安慰自己幻世全然虛假,因為他發現許多事早有痕跡。
那一世,他的人生開場與此世並無不同。
他生來天資絕頂、氣運渾厚、悟性高超, 被世間最強者選中傳授本領, 給予厚望。
但他快活又孤獨地浪跡天涯,不想被期待, 也不願被束縛。
“救世?那是人乾的活嗎?”
衛真鈺不願領受這等偉大使命, 心中隱隱較勁:“你們選我就是我?我自己的人生,要你安排?”
他不相信隻憑一個所謂的“救世主”,便能扭轉乾坤, 甚至不相信此世還有救。
他四海漂泊,像站在沒有方向的荒原上, 好像哪裡都能去,可四麵茫茫夜霧,望不見出路。
他不相信,卻有人相信。那人叫宋潛機, 散修出身, 名聲不好,不擇手段地拚命往上爬,終於晉升化神, 登上天外天。
宋潛機振臂一呼, 號召天下修士合力救世。
衛真鈺冷眼旁觀,看這人能做到哪一步。明明不是什麼大善人,一身汙泥濁水, 竟然想逞強做英雄
聽說他號召各派修士摒棄舊怨,組成聯盟,衛真鈺笑他方法蠢笨。
聽說他冒險探死海, 尋得不死泉,衛真鈺隱隱替他高興。
聽說他被世人質疑動機,逼他交出寶物,衛真鈺悵然若失,心情複雜,竟不忍再聽。
再後來,衛真鈺在明月樓醉酒,聽到宋潛機的死訊。
那人離擎天樹已不遠,功敗垂成。
宋潛機死後,修士聯盟失去共同敵人,四分五裂。
末日迫近,大門派修士爭鬥不休,底層修士和凡人艱難救生。
大批狂熱的尋寶人湧入雪原,從彼此防備到互相廝殺。
誰不想拿到“百戰不死宋潛機”留下的傳承和寶物,一步登天?
少一個競爭者,就多一分奪寶的希望。
宋潛機自爆而亡,畢生修為化作一場瑞雪,不留痕跡。然而鮮血染紅白雪,禿鷲盤旋不散。
那人清淨的亡命之地,已成修羅殺場,日夜殺聲震天。
於是衛真鈺離開明月樓,走向宋潛機逃亡的起|點。
他想,這個世界可能真的沒救了,但連宋潛機這樣的人,都敢拚上性命賭一次,我到底在怕什麼?
他自稱是散修衛平,已經拿到遺藏,是宋潛機衣缽傳人,立刻引來各方聯合追殺。
他便在八方圍剿中,重走那人逃亡的舊路。
“原來逃命這麼不容易,我現在承認你比我強了。你那麼聰明,走進雪原第一日,恐怕就猜到這次逃不過,準備留點東西,以待有緣人。”
“如果我是你,不會選這穀底,再走一天看看……”
“這山洞倒是不錯,適合藏點東西,而且要用障眼法,不能太藏得太淺,也不能藏得太深,還要考驗後來者誠心、修為和智慧。不過這裡沒創意,不符合我百戰不死、一代大能的身份哈。”
他一邊逃命,一邊將自己當做宋潛機,感受對方的心意。憤怒、悲傷、失望、絕望、苦中作樂都一一經曆。
“應該就是這裡,開!”衛真鈺一劍揮出,破除障眼法。
冰壁坍塌,露出幽深的天然冰洞。
衛真鈺向深處去,不假思索地解開機關謎題。狹窄冰洞豁然開朗,數不清的天材地寶、法器靈丹、典籍道經淹沒了他。
一路舍命求索直到大陸儘頭,終於有了答案。
他該高興、該狂喜,該解脫,但他隻是怔怔站著,望著一柄劍。
它不是赫赫有名的孤光劍,隻是一柄普普通通、略有缺損的低階劍。
但是當他看見此劍,心神劇震,四肢發麻,竟有種流淚的衝動,四周價值連城的寶物再不能入眼。
“好熟悉。”衛真鈺輕輕捧起舊劍,“不對,我一定用過這柄劍!”
它曾是我的劍!
一個莫名念頭閃過,如一道閃電劈在衛真鈺腦海,激起無數破碎畫麵。
這劍被他從黑店當鋪騙走,又被他親手折斷,當作與那人恩斷義絕的見證。
大雨瀟瀟,電閃雷鳴,鮮血流淌花殘葉碎。
“你還敢拔劍嗎?你可還有拔劍的膽魄?你是不是怕輸?”他喝問。
那人慘然一笑:“衛道友當然什麼都不怕,因為你沒輸過。”
言猶在耳,如何能忘?
衛真鈺忽覺天地旋轉,日月顛倒。
“這不是真實的世界,醒來!”
記憶複蘇,他魂魄一輕,出竅離體,卻看見自己得到宋潛機傳承後,尋得秘地閉關突破、煉化寶物。
他真實身份暴露,旁人顧忌他出身和背後靠山,不敢再追殺他,又將救世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從前受便宜師父們教導,修煉從不努力,如今發瘋般勤勉上進,四處探秘尋寶,找到邪佛孟爭先、瘋陣師紀辰等人的遺藏,收為己用。
世人說他連得奇遇,乃氣運之子。
天下人苦亂世久矣,衛真鈺眾望所歸,終以天地至寶“不儘火”和一身強悍修為激發擎天樹生機,成功救世。
然而他的力量隨之攀升,到了此世承受的極限,天地不再容他,劈下神雷送他飛升。
他這輩子,受世人敬仰、萬民香火供奉、與“天下第一”美人做了道侶,更是萬年以來飛升第一人。
便算圓滿了嗎?他贏得一切了嗎?
衛真鈺滯留此世,硬抗雷劫,不肯離去。直到最後時刻,他用儘一切術法推演,仍隻算到三百年後,世界崩毀的結局。
他隻能一人得道,終無能救世。
這個世界沒有贏家。
衛真鈺魂魄飄飄蕩蕩,看儘一世紅塵,恩怨情仇,淚流滿麵,仰天嘶吼:
“讓我回去!”
回到有宋潛機、有千渠、一切還有希望的世界去!
他心念巨震,魂魄掙脫三生石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