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 夜風呼嘯,千渠郡無人入眠。
家家戶戶點著燈,院牆裡飄出供奉小塑像的煙火。
高聳城牆上,一支支火把熊熊燃燒。農人們穿上鐵甲, 借著亮光擦拭手中火銃。
宋院弟子打坐調息, 儘力恢複靈氣。
城牆以內被巨型陣法覆蓋, 半弧形屏障流淌著微光。
衛真鈺站在城頭回身望, 身後的千渠燈火通明,像無邊黑暗中的一座光明孤島。
“衛王,洪福郡密道傳來的消息。”
衛真鈺打開折成三角的符紙:“‘正道仙盟’集結十八路門派和世家, 號稱八百元嬰, 三千金丹,十萬修士,已經入駐洪福郡,天亮時分進攻東城門。”
他方才念完, 符紙無火自燃,灰飛煙滅, 不留半點痕跡。
千渠北靠毒瘴林,西有高山, 南接荒澤,三麵皆是些險惡之地,唯有東麵邊界與洪福郡接壤。
這些年兩郡通商, 千渠郡又幫洪福郡解決了連年洪澇的問題。
祝勝不太明白:“衛王,這劉鴻山是華微宗的仙官, 卻願意配合我們挖地下密道,還想辦法給我們傳消息,他到底希望誰贏啊?”
衛真鈺撣去指尖灰燼:“誰贏誰輸對他都不重要, 他隻希望自己能繼續當仙官。去告訴他,繼續挖地道。”
“十萬修士?”孟河澤望著雲層上密密麻麻的雲船和飛行法器,嘲笑道:“都是些千年王八和萬年龜,能打的有幾個?”
船隊載著金丹以上修士,懸停在洪福郡上空。
華微宗第一次突襲失敗、被千渠火銃打得措手不及,便重整力量,廣發邀請。
閉關的出關,隱居的出山,各路妖魔鬼怪、神仙閻羅,都要來湊千渠之戰的熱鬨。
而千渠所有冶煉工坊晝夜不停地運轉,不惜成本地製造火銃、火炮、霹靂彈、火焰箭等等。
第一次打退來突襲的修士,千渠人民信心大增。保衛家園的信念和對敵人的仇恨凝成強烈的信願之力。
如果有精通望氣術的修士在此開天眼,將會看到整個千渠大放金光,這層金光屏障保護著千渠陣法,使其更加堅固。
但這些手段可以攻擊金丹修士,卻無法抗衡元嬰以上修士,千渠依然需要更多力量。
來為千渠助陣的各路人馬也到了,千渠卻遲遲不肯開門放人。
衛真鈺望向城牆外:“現在這個關頭,若有敵人喬裝改扮,借此混入千渠,後果不堪設想。”
孟河澤難得與他達成一致:“我們更沒有時間逐一排查。”
正陷入兩難之中,紀辰風塵仆仆、喜笑顏開地跑上來。
“你們不用再頭疼,事情已經解決了。”
衛真鈺不信:“你下去一趟,就解決了?”
紀辰:“我可沒有這個本事。”
孟河澤:“那誰有?”
“陳姑娘有啊。”紀辰指著城下某個方向,“陳姑娘帶著小華微宗來了,統一了所有援軍,自願駐紮城外。順便還幫我們抓了三個奸細。那三人扮成散修,正想辦法混進來。”
孟河澤:“她為了幫我們,跟自己老爹對著乾?難道是為了宋師兄?”
“原也有人這麼想,但現在沒人這麼說了。”紀辰笑道,“因為陳姑娘亮出了華微真印,說她才是得到祖宗承認的華微宗繼承人,虛雲的華微宗不是正統。這便成了華微宗新舊派係鬥爭,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確實是為了宗門。就算是罵她的人,也隻罵她奪權謀逆。”
衛真鈺笑起來:“華微印?恐怕他們‘正道仙盟’先亂起來了。”
自大戰開始,他第一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所以他們派人來議和。”紀辰拍手,“押上來!”
兩個千渠修士抬著一個黑布袋上來,直接扔在地上。
布袋裡發出一聲痛呼,露出被結結實實捆著的人。
這人被封住全身靈氣,卻毫不反抗,反而擔憂道:“紀辰,多年不見,家裡人都很掛念你們。你怎麼不帶小星回家看看?”
然後他開始傾訴家人思念、追憶童年美好回憶,甚至流下兩滴眼淚。
孟河澤、衛真鈺若不知情,定會以為此人是紀辰的手足親兄弟。
紀辰仿佛沒聽見,冷冷道:“你們願意退兵了?”
紀光對上他目光,心裡一顫,再也說不下去:“我、 我要先見小星!她也是我妹妹,你不能不讓我見她!我有重要戰報,隻告訴她一個人!”
他隱約覺得自己來錯了。
衛真鈺、孟河澤是千渠郡的刀劍,紀辰卻是千渠的盾牌。
隻要護盾一破,刀劍再鋒利也難以支撐。
可是紀辰這些年在千渠,似乎已經徹底變了個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紀辰竟然答應了這個要求:“可以。”
紀光被押去千渠工坊。一路上,他親眼看見了練習火銃、搬運火炮、火藥的凡人,感受到凜然殺氣。
這種東西是怎麼製造出來的?竟然能讓凡人變得如此恐怖。
千渠是什麼鬼地方,修士存在的世界,怎麼能存在這種殺器?
“我要見紀星,你帶我來這裡乾什麼?”
他正想問,卻看見記憶裡嬌嫩、弱小、天真的紀星,正身穿銀甲,大聲指揮運輸。
紀星也看見了他,皺起秀氣的眉頭:“我聽說他們派你來議和,你有話要單獨跟我說?”
紀光趕忙迎上去,擠出兩行眼淚:“小星!”
“哥哥來晚了,你在千渠吃、吃……”紀光張大嘴,麵對眼前個頭比他高、長壯一圈的紀星,“吃苦了”三個字實在說不出來。
“吃得不錯哈。”他低聲改口,氣氛莫名有些尷尬。
“跟我來!”紀星將人帶到臨時休息的草屋內。
紀光先在四麵牆上貼了符,確保外麵聽不見裡麵動靜。
紀星抱臂看他:“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小星,這些年把你們扔在千渠是家裡不好,但你終究是紀家人,我是來給你謀活路的!”
紀星撓頭:“說簡單點。”
紀光苦口婆心勸道:“那宋潛機確實是個厲害人物,但他已經死了。千渠大勢已去,良禽擇木而棲,你們留在千渠效命,無異於螳臂當車。等真正打起仗,法器無情,神通無眼,傷著你們怎麼辦?你或許沒事,但千渠陣法一破,第一個受反噬的就是紀辰。骨肉親情難割舍,我親自來做中間人,冒著大風險到這裡見你。”
紀星笑眯眯道:“這話你怎麼不去找我哥說?”
“你哥哥是個死腦筋,看不清局勢,現在要靠你救他。我知道,你為了救他什麼都願意做。”
紀星笑容收斂,似乎緊張起來:“那你說,我該怎麼救他?”
紀光大喜:“你隻要帶上一張千渠布防圖做投名狀,跟我悄悄……”
“呸!”紀星一口啐在他臉上,“議和是假,策反是真!”
紀光擦去吐沫,恨恨道:“執迷不悟!宋潛機能做的,我們也能做。不過是愚弄一群凡夫俗子、粗鄙村夫罷了。洪福郡已經開倉放糧,蓋了更多金身神廟。不止洪福郡、各個屬地都在施粥、散財,仙盟很快就能得到更多凡間氣運加持!這一戰,仙盟必勝!”
紀星冷笑:“你們也配建神廟、塑金身,也配受人間香火供奉?”
紀光梗著脖子:“跟他做一樣的事,如何不配?!”
“看來你是真不明白。”紀星歎氣,“宋王出現之前,你們是怎麼做仙官的?”
紀光驕傲道:“我們會滿足凡人的心願,誰知他們貪得無厭!”
紀星搖頭:“你們每年隨機抽一個人滿足。他想要錢,就給錢,想要治病,就給靈丹,不管他之後會發生什麼。為了這一絲奇跡降臨的可能,也為了免於責罰威逼,凡人才願意供奉修士。現在你們施粥放糧散仙丹,也不是發自內心,而是不得不做。你們怕宋潛機一個人占儘天下氣運。”
“可惜畫皮難畫骨。宋潛機真正為千渠做的,你們學不會。跟他比起來,你們隻是一群投機取巧、蠅營狗苟之輩。真正的供奉,不在香堂廟宇。我們每個人留在這裡,也不是給誰效命賣力。隻要千渠人不願離家,你們就打不贏這一戰。”
紀光不甘至極,還想再說些什麼,忽然聽到紀辰欣慰的聲音:“小星,你長大了。”
原來他的隔音屏障根本防不住紀辰的陣法。
紀辰推門而入,微笑道:“你千裡迢迢地來,不如就留在這裡。千渠山清水秀風水好,屍骨長埋於此,來世還能修仙。”
“你、你不能殺我!”
他以為足夠了解紀辰的本性,就算對方不信他、厭惡他,也會看在血脈相連的份上,放他回去。
紀辰拍手:“押下去,明日開戰,當人質推上城牆。”
兩個修士破門而入,將紀光貼上禁言符,裝進麻袋抬走。
紀星小聲道:“哥,我怎麼感覺你有點變了?”
紀辰一怔,換上一個溫暖笑容:“那你怕我嗎?”
紀星不假思索:“不怕。”
紀辰摸摸她腦袋:“什麼都不用怕。這次,哥哥會保護你的。”
紀星嘟囔:“你不是一直都在保護我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