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最後一劍(2 / 2)

鹹魚飛升 重關暗度 7910 字 7個月前

宋潛機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冼劍塵的手很涼,比雪原的千年寒冰更冷。

忽然間死海的銀鯨、紫雲觀的紫煙、白龍江的烈火、還有許多紛亂的彩色碎片,一齊從他眼前掠過。

他們一路上搶奪靠枕、搶茶喝、搶劍用,互相嫌棄,互相試探,最後講著西天取經的故事,高歌猛進闖入雪原。

冼劍塵問:“等你乾什麼,三個人湊一局飛升棋啊?看誰先飛升?”

“都這時候了,你就不能說點人話嗎?”宋潛機深吸一口氣,表情還維持著鎮定,“沒事、沒事,我還有不死泉。”

他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從紫府召出淨瓶,卻被冼劍塵握住手:“你的不死泉對我可沒用。你看這柄劍,它就是我的本命劍。我被自己的本命劍而傷,早已無藥可救。兩百年前,我就該死了。”

宋潛機低喝:“閉嘴,跟我運氣調息!”

冼劍塵低低地笑起來,牽動傷口,大口嘔血:“彆動,我有話跟你說。”

宋潛機不敢再動:“好,你說。”

“我原名叫冼塵,中間的‘劍’字是我練劍後自己加的。我弟弟叫冼芥。兩兄弟,命如塵芥,好名字吧。哦,我弟弟就是你剛才看見的那個。你彆怪我為什麼不肯信人,我實在被他騙過太多次。”

他的目光掠過宋潛機,好像落在滾滾光陰長河的來處,回到塵封多年的記憶中:

“幼時我們兩兄弟相依為命,日子不好也不算太壞,遇到來村裡落腳的散修,跟著學了幾手法術,就不甘平凡,想學彆人修仙求道了。我倆一路漂泊,跑上華微宗,那長老說他沒天賦,隻能進外門。我就藏起靈根,陪他進外門。我看典籍也能自學,學會了就去教他。但他靈根孱弱又爭強好勝,總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受欺負。”

宋潛機滿口苦澀,華微宗外門從前如何,他再清楚不過。

“隱藏靈根的事情暴露之後,許多長老想收我為徒,為此爭來搶去。我提出一個條件,誰願意將我弟弟一並收進內門,我就拜誰為師。誰知這件事,卻引起其他弟子嫉妒,而後引發許多誤會,令他終與我反目成仇,逃出華微宗。”

“華微宗要以叛宗之罪追殺他,我自然不樂意,索性也離開宗門,做了自在散修,四處尋找他的下落。我一路順風順水,奇遇不斷,多年後以散修之身闖出一番天地。這段,怎麼說起來跟你有點像?”

冼劍塵咂咂嘴。宋潛機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笑,勉強扯出一抹笑容:“我有千渠,誰像你一樣四海飄零。”

“有千渠就了不起哦?”冼劍塵輕哼一聲,“還是繼續說我們兄弟的事吧。他逃去西海鑽研邪魔外道的功法,邪功大成之時,恰好趕上我遊曆西海。他吸人功力時撞見我,被我用新得的‘覆水劍’打成廢人,強行散去一身功力。對,就是你身邊這柄劍,想來你已經知道,這劍脾氣很怪,想讓彆人見血,就要先付出自己的血……我將他押去紅葉寺鎮魔塔,日日念經洗刷戾氣,誰知才過了一百年,他便修成正果,從罪徒成了人人尊敬的講經大師。他破寺而出,設宴華微宗,請我和妻子前去赴會。”

“當時我已是天下最年輕的化神境,深覺高處不勝寒,又正值新婚燕爾,便生出退隱之心。我與夫人約定待這次宴會結束,便攜手退出修真界,從此不問世事。”

冼劍塵說到此處,聲音漸漸低沉。

宋潛機默不作聲地聽著,眼前閃過一幕幕刀光劍影。

年少輕狂的劍神與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笑裡藏刀的東道主、各懷鬼胎的賓客,“改邪歸正”的弟弟、宴無好宴。

難以想象冼劍塵抱著怎樣的心情赴約,酒桌上觥籌交錯賓主儘歡,弟弟甚至與他的妻子講自己曾經犯下大錯,多虧兄長給他悔過自新的機會。

然後兄弟倆喝著酒,聊起童年趣事,少年相依為命的時光。

直到他酩酊大醉。

美酒變成毒酒,道喜的賓客變成結怨的仇家。

妻子被邪功控製,喪失神智,拔出他腰間本命劍,一劍插進他心口。

弟弟拍桌大笑,在他眼前笑出眼淚。

冼劍塵一把握住劍刃,生生折斷本命劍。

他手持半截斷劍,重傷在身,一路追襲。冼芥一路奔逃,直到大陸儘頭。

他終究沒能下殺手,用斷裂的本命劍將血親封印在擎天樹下。

然後冼劍塵將貫穿心脈的斷劍生生納入紫府中,像沒事人一樣回到華微宗,收拾殘局,料理後事。

他隨便點了一個敢說話的活人做新掌門,便是後來的虛雲真人。

從此他的本命劍斷裂,一半插在心口,要他時時忍受心脈劇痛,眼睜睜看著自己從天下最強走向衰弱。

另一半留在擎天樹下,成為堅不可摧的封印,鎮壓他相依為命又反目成仇的血親。

當他再打開紫府中的界域,放出那座萬劍之林,意味著也要把本命劍抽出紫府。

他必死無疑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這些嗎?怎麼這副表情?”冼劍塵笑道。

“我倒寧願不知道。”宋潛機說。

冼劍塵揮袖,召出一柄黯淡無光,布滿鐵鏽的長劍:“這是最後一柄劍了,此劍名為‘獨往’。與覆水是一對陰陽雙劍,隻有先收服了覆水劍,才能讓它為你所用。我的劍你都學會了,以後的路,就要你一個人走了。”

宋潛機雙眸通紅,不知何時咬破了舌尖,嘗到滿口血腥:“你這師父怎麼當的,你的劍我學得一知半解,怎麼一個人走啊?”

九柄劍嗡然顫動,似是悲鳴。

“我天下無敵的時候,你不肯喊我一聲師父,我窮途末路了,你反倒成了我徒弟,世上怎麼有你這麼傻的修士。”

宋潛機搖頭:“我不是修士,我就是個種地的。”

“種地的多好,若有來世,我也當個種地的。”冼劍塵笑起來,“本尊這一生親緣淡薄。妻子,有緣無分;兄弟,同室操戈。臨死卻還有個徒弟送終,實在是,很好。多謝你,不然我還真有點寂寞。”

宋潛機再難抑製,一陣熱意湧上眼眶。

這個人獨來獨往數百年,沒有朋友隻有仇敵,你以為他誰都看不起瞧不上,最不需要親朋好友和關懷理解,原來他在生命的儘頭也會怕寂寞。

“千山獨行,隻影向誰去……”冼劍塵喃喃,身體從指尖開始飛速破碎,化為流逝的沙塵,“為師去了。”

宋潛機伸手去抓,卻隻抓到一捧飛灰。

“當啷!”

半截斷劍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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