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這個人很喜歡自我蒙蔽,譬如他不願意承認前任妻子出軌的事實,將紀景送到鄉下不聞不問,譬如他不願意承認現任妻子低賤的出身,極其排斥馬慧的親人和過往,又譬如現在,他不願意承認自己老了,反而添了一樁賣弄風流的毛病。
是一個比馬慧更年輕貌美的女人開車送他回家,看穿著打扮,那女人不是司機,更不是秘書或助理。
他就這樣堂而皇之的把情婦帶回家,以此證明自己寶刀未老。
不過,紀漢華還是顧忌紀禮的,那個女人並未下車,把他送到家門口後便很快離去了。
紀漢華這才看到站在街對麵的紀景,冷哼了一聲:“你還知道回來。”
紀景從前很喜歡和紀漢華對著乾,哪怕挨一頓打,隻要能讓紀漢華暴跳如雷,他就心滿意足。
可此刻,他對紀漢華無話可說。
而他平靜的眼神卻令紀漢華感到無比憤怒,因為曾幾何時,相似的一張臉,相似的一雙眼睛,也用同樣的眼神注視著他,仿佛透過皮肉看穿他卑劣的內心。
紀漢華握緊拳頭,睜大著雙眼:“你馬上給我滾進來!”
兩個人腳前腳後走進門,馬慧聞聲急忙下樓。她換了衣服,很端莊的套裙,挽起了披散的長發,很賢良淑德的富太太打扮:“怎麼了,孩子好不容易回家,你就不要發火了。”
紀景沒仔細聽紀漢華又說了什麼,大概是樁樁件件清點他的罪名。
其實不需要費力找借口,紀景自己也清楚,他是宋山晴的兒子,這一點就足夠罪不可赦,就足夠紀漢華恨他入骨。
“你看看他那副神遊天外的樣子!哪有一點悔過之心!”紀漢華終於清點完最後一樁罪名,從腰間取下皮帶,對折著握在手裡,大步流星的向紀景走來。
馬慧這次阻攔的格外賣力,因為她知道去博帆補課這件事真正觸碰到了紀漢華的底線:“漢華,漢華,你彆這樣!”
“你滾開!”紀漢華推開馬慧,揚手揮起皮帶,直奔紀景的臉,紀景閉上眼,微微偏過頭,皮帶狠狠的抽在他肩膀上,發出一聲令馬慧心驚膽顫的巨響。
紀漢華這一下用足了力氣,卻絲毫沒有減弱他的怒火,反而有愈燒愈裂的趨勢。
馬慧看著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的紀景,下意識的撲過去想要抱住他。
可又一次被推開。
“啪——”
紀漢華的皮帶終究是落在紀景的臉上,像是被火燒紅的刑具,瞬間在紀景的臉頰上留下一塊刺眼的烙印。
紀景眉頭緊蹙,因強忍著疼痛,有些急促的喘息。
馬慧狼狽的癱坐在地上,無暇顧及苦心經營多年的富太太形象,隻怔怔的看著眼前這一幕,一個憤怒到猙獰,狹隘又無能的老人,在單方麵向他年輕英俊的兒子施暴。
這樣的場景,馬慧並不是第一次見,卻是第一次這麼直觀的感受到紀漢華的醜陋。
馬慧首先想到的是自己。
紀漢華才五十歲,他或許還會活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而這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的漫長歲月裡,她都要跟這樣一個人同床共枕。
在外人麵前的風光得意,已經無法安撫馬慧心靈上的空虛,她忽然很冷,是從內心深處升起的寒涼。
紀漢華連抽了十幾下,體力耗儘,氣喘籲籲,他用皮帶指著紀景:“從今天開始,你就老老實實的待在家裡!不然彆怪我對你不客氣!”
紀景用指尖輕輕觸碰自己嘴角的“烙印”,看向紀漢華:“你還能怎麼不客氣。”
紀漢華冷笑:“如果你不想你那個小女朋友傾家蕩產,最好給我安分一點。”
果然。
紀景知道,一旦紀漢華無法用這種粗暴的手段壓製他,那麼下一步就該是威脅了。
“她傾家蕩產,跟我有什麼關係。”紀景忍著全身如火燒一般的疼痛,緩緩上前一步:“我隻要拿回屬於我的東西,就足夠了。”
這些年,宋山晴的財產在專業團隊的監管下,足足翻了上萬倍,已經成為紀漢華商業帝國裡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倘若驟然抽離出去,又豈止是從紀漢華身上撕扯下一塊肉。
“你——”紀漢華氣急,再一次要揮起皮帶。
馬慧醒過神,一把奪下皮帶:“漢華,有話不能好好說嗎,你打人,難道能解決問題嗎?”
馬慧暗暗給紀漢華使眼色。說白了,紀漢華的最終目的是要讓紀景無緣大學,失去繼承宋山晴財產的資格,他為了發泄憤怒,讓紀景受一頓皮肉之苦,卻與自己的最終目的背道而馳了。
紀漢華深吸了口氣,這才罷手,陰沉著臉回了房間。
在二樓圍觀許久的紀禮笑著跟上去,哄著父親高興,討著父親歡心。
不同於紀景像極了宋山晴,紀禮的模樣與年輕時的紀漢華頗為相似,紀漢華也非常喜歡這個兒子,看到紀禮,緊皺的眉頭才稍稍舒展,不過想起紀禮最近的學習成績,又板起臉,苦口婆心的勸誡他。
看父子倆進了房間,關上門,馬慧趕忙從櫃子裡翻出醫藥箱。
“小景,很疼吧……你怎麼這麼軸啊,也不知道躲,快過來坐,我幫你上藥。”
“你能不能,離我遠點。”
紀景揮開馬慧的手,慢慢往樓上走。
他沒有地方可以去了。紀景冷靜的想,老蘇現在一定比之前更討厭他,孫女士也未必歡迎他,那個家,他不能去了,所以他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紀景輕輕推開房門,窗戶還開著,香水味已經散去,床上用品換了一整套新的。
“小景……”馬慧取來冰袋:“即便不上藥,也要冰敷一下,不然你臉上的……會很久才褪下去。”
紀景轉過身,從馬慧手裡接過冰袋:“你之前在電話裡說的那樁大生意,到底怎麼回事。”
“蘇正卿這段時間,在做智能手機的研發,萬事俱備,隻差一筆投資,你爸……他看中了這個項目的前景,所以威脅那幾個投資商一齊撤資,蘇正卿沒有資金買設備,進原材料,就隻能把手裡掌握的資源統統低價賣掉,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順勢收購。”
“……”
“但我聽說,蘇正卿今天去了銀行,要向銀行貸五千萬的款項,可能是想自己湊齊那筆投資金,隻是,五千萬遠遠不夠,蘇正卿大概打算破釜沉舟了。”
破釜沉舟。
紀景聽到自己“做夢都想”的夢想正在一點點碎裂,那個穿著草莓蛋糕裙的小女孩,那間充滿陽光的臥室,都將成為永遠無法拚湊的碎片。
“我累了。”
“那,你好好休息吧,藥我放在這裡,你一定要擦。”
紀景關上門,緩緩蹲下身,過了好一會,拿出手機,撥通蘇佳穗的電話。
“喂。”
“……穗姐。”
“乾嘛呀。”
蘇佳穗心情還不錯。
紀景咬著手指骨節,忍住淚意,小聲說:“你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啊,我回學校了,剛下晚自習,正準備回家。”
“叔叔來接你嗎?”
“沒,我跟江延打車回去。”
“要走到小吃街附近才能打到車……”
蘇佳穗笑起來:“江延不讓我去小吃街那邊打車,他說我會流連忘返,十一點都夠嗆能回家,我倆現在往北街那邊走呢。欸,江延,那邊有賣烤腸的!”
紀景聽到江延很無奈的聲音:“烤腸攤旁邊就是出租車,你怎麼沒看到。”
蘇佳穗肚子餓就很容易發脾氣:“不行!我必須要買兩根!不然沒等到家我就餓死了!”
紀景手伸進外套口袋,裡麵有一塊巧克力,一塊牛軋糖。
蘇佳穗肚子餓又吃不到東西的時候,往她的嘴裡塞塊糖,她的情緒就會穩定下來。
“我這裡有糖。”江延問:“你要嗎?”
“要啊!”
“哈哈。”
“你笑啥?”
“這還是程向雪之前給我的保命仙丹,我說我又不低血糖,你給我這個做什麼,她說你不低血糖,但有人容易低血糖,你就拿著,肯定能派上用場。”
蘇佳穗也笑了,對著電話說:“紀景,你聽見沒有,橙子……咦,怎麼斷線了。”
蘇佳穗沒有紀景會掛斷她電話的概念,疑惑了一下,又撥回去。
紀景很快接通。
“喂,我坐上車了。”她接著剛剛的話題繼續講:“北街這邊打車是快啊。”
“……”
“你怎麼不說話呀?聽不見嗎?”
“信號,可能不太好。”
“什麼破手機,老是沒信號,不過你聲音怎麼怪怪的?”
如果蘇佳穗沒有再打這通電話,紀景或許,或許就徹底死心了。
他想,蘇佳穗不喜歡他,蘇佳穗值得更好的人。
他想,他沒有資格繼續糾纏下去,也沒有資格走進蘇家的大門。
可是現在……
“紀景?你在哪啊?你是不是回家了?肯定是,你個傻子!我都說了讓你在那認真學習,你他媽的!就拿我的話當放屁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