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半夢半醒,眼看著紀慎語跑出小院,人都跑沒影了,仿佛笑臉還停在一院早霞裡。他沒換睡衣,徑直去機器房,想趁周末有空做點東西。
一大家子人都起得不晚,全在前院客廳吃早飯,紀慎語在揚州時隻一家三口,有時候師母煩他,他就自己在廚房吃,很少大清早就這麼熱鬨。
粥湯盛好,薑采薇挑著紅豆多的一碗給紀慎語,問:“漢白還沒起?”
薑漱柳直接說:“慎語,叫你師哥吃飯,不起就揪耳朵。”
沒等紀慎語回話,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麵傳來,眾人齊齊望向門口,就見丁漢白亂著頭發闖進來,金剛怒目都不如他火氣大。
丁漢白直截了當:“誰動我的芙蓉石了?!”
丁爾和跟丁可愈悄悄看丁延壽,並且同時縮縮肩作防禦姿態,紀慎語端著紅豆粥一臉無畏,心想丁延壽最大,丁漢白隻能咽下這口氣。
丁延壽坐在正位:“我動的。”
丁漢白臉上的火氣卻沒消減一星半點:“你動的?你活了半輩子看不出來那是什麼檔次的料?那是天然形成!是極品!”他已經衝到桌前,一巴掌砸在桌沿上,把兩根油條都從盤子裡震得滾出來,“最要緊的,那是我的料,我至今沒舍得碰,你給我糟蹋了!”
那吼聲欲掀房頂,紀慎語駭得粥都端不住,他哪能想到丁漢白敢這樣跟丁延壽叫板。丁延壽不硬碰硬,似是料到這反應:“先吃飯,消消氣。”
“消他媽不了!”誰料丁漢白還有更絕的,“這是我珍藏的寶貝,你上去瞎劃拉四刀,你這等於什麼?等於給我老婆毀容!你懷的什麼心思才能下這個手!”
紀慎語被這比喻激得一哆嗦,他出聲解釋:“師哥,師父是要考我們,讓我們雕——”他沒說完被丁可愈踹了一腳,險些咬住舌頭。
丁漢白略頓一秒,被紀慎語這句解釋搞得火氣更旺:“就為了教他們所以毀我的料?他們那點手藝也配?!”
他一直看著丁延壽,但喊出的話把另外三個人全掃射了,丁爾和跟丁可愈沒什麼表情,隻在心中憤懣,紀慎語不同,他沒想到丁漢白心裡對師弟的看法竟是這樣,竟然那麼看不上?
丁漢白卻坦蕩蕩:“誰幾斤幾兩都心裡有數,我舍不得碰的東西,彆人根本配不上,那四刀我會救,你們要學要教自己找東西,誰也彆再找不痛快。”
早飯時一場大鬨,幾乎所有人都沒了胃口,丁厚康旁敲側擊給丁延壽上眼藥,想給自己倆兒子找找公道,紀慎語把一碗粥攪和涼,也氣得喝不下去。
他覺得丁延壽擅自毀壞玉石的確欠妥,但不至於讓丁漢白罵那麼難聽……尤其是貶低他們幾個師兄弟那兩句,狂妄勁兒能吃人。
他怕回小院又對上丁漢白,到拱門外後偷看半天才進去,不料丁漢白不在。
丁漢白正抱著他那毀容的老婆在薑采薇房間,五指修長有力,但愛撫在上麵的動作格外輕柔。薑采薇端進來吃的,關上門說:“火也發了,親爹也罵了,吃飯吧。”
丁漢白挽挽袖子:“小姨,你說我罵得對不對?”
薑采薇是丁漢白的親小姨,是薑廷恩的親小姑,和丁爾和、丁可愈隔著一層,不過她對每個人都好。但誰沒有私心?在好的基礎上,她最疼丁漢白和薑廷恩。
“罵人還有對不對一說?”她回答,“當著那麼多人衝你爸喊,你還沒學會走路就被你爸抱著學看玉石了,極不極品,也是當初你爸教你認的。”
丁漢白捏著筷子劃拉碗沿:“我在氣頭上,誰讓他毀我東西,還是給那幾個草包用。”
他的想法非常簡單——對於技法和材料需要保持一種平衡,七分的技法不能用三分的材料,更不能用十分的材料。
丁漢白有火就撒,從不委屈自己,這會兒收拾乾淨桌子給薑采薇展示,粉白瑩潤的一塊石頭,他覺得很適合薑采薇,能招桃花。
“小姨,你喜歡麼,我好好雕一個送你當嫁妝吧?”
薑采薇說:“行啊,連上我的南紅小像,一大一小。”
丁漢白扭頭看梳妝台上的小像,拋光之後又放了一段日子,被摸得更加光滑。他終於想起來問:“這不是廷恩做的吧,到底是誰送你的?”
薑采薇賣關子:“你猜猜。”
丁漢白半信半疑:“我爸?可他哪有時間雕這種小件兒,線條畫法也不像他,這個柔。”
薑采薇說:“是慎語。”
丁漢白吃驚道:“紀慎語?!紀珍珠!”
他對紀慎語的全部印象都在那次不及格的富貴竹上,就算偶有失手也不可能從青藏高原偏至烏魯木齊,除非對方壓根兒就在演戲。
可他不確定,紀慎語的手藝有這麼好?
丁漢白一陣風似的卷進小院,院裡三兩棵樹之間牽著細繩,紀慎語正在樹下晾衣服,遙遙對上一眼,紀慎語疑似……翻了個白眼兒。
也對,他早上那番話傷人,如果紀慎語真是妙手如斯,那生氣很正常。
丁漢白遊手好閒地過去,拿起一條褲子擰巴擰巴,展開一搭把繩子壓得亂晃,問:“小姨那兒的南紅小像是你雕的?”端著漫不經心的口氣,瞥人的餘光卻鋥亮。
紀慎語把一條枕套夾在繩上:“是我雕的。”
就這樣承認了,等於同時承認富貴竹那次裝蒜,還等於表明以後徹底踹掉草包這個外罩。他被丁漢白那通吵鬨刺激得不輕,以後其他師哥會不會防他另說,他就輕輕地跟丁漢白叫板了。
也許是他剛到時不在意丁漢白的看法,時至今日發生了顛倒。
丁漢白和紀慎語都沒再說話,無言地在樹下走動晾衣服,認的人那樣坦白地認了,問的人那樣大方地接了,衣褲掛滿搖晃,像他們手掌上搖搖欲墜的水滴。
丁漢白透過白衫看紀慎語的臉,眼裡浮出他的芙蓉石。浮影略去,紀慎語的臉變得清晰,讓人思考這是不是就叫芙蓉麵。
丁漢白咬牙,猝不及防地被自己透頂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