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誤會實在有點大。
紀慎語跟著丁漢白進去,一路走到更衣室都沒晃過神,原來爺們兒舒坦舒坦就是脫光衣服洗個澡……虧他一路上心如鹿撞。
這空當丁漢白已經脫掉襯衫摘掉手表,一個響指打在紀慎語眼前,說:“琢磨什麼呢,動作利索點。”
紀慎語點頭動作,把衣服脫下放進衣櫃,他的衣櫃和丁漢白的挨著,這會兒沒什麼人,這一間更衣室隻有他們兩個。
換上浴衣去澡池,紀慎語亦步亦趨,將走廊的壁畫欣賞一遍,還用鞋底摩擦地毯,問:“師哥,大眾澡堂怎麼這麼氣派?”
丁漢白閒庭信步:“去年剛裝修。”他半邊膀子酸痛,走路都甩不動胳膊,回話也敷衍了事。其實這澡堂和玉銷記的年頭差不多,就算一再發展翻修,也始終叫大眾澡堂,沒換成什麼洋氣名字。
澡池挺大,冰青色的大理石麵,讓人覺得像一汪碧湖,周圍有茶座,有放東西的矮幾。東南角泡著位大哥,閉目養神不像個活人,丁漢白找好位置後解下浴衣扔矮幾上,腰間圍著浴巾下了澡池。
熱水包圍,他勞累一天終於放鬆,長長地歎出一聲。
紀慎語也跨進去,被燙得抽抽兩下,適應之後和丁漢白相隔半米坐好。丁漢白也不像個活人了,閉著眼睛老僧入定,喉結都不動,睫毛都不顫。
“師哥?”紀慎語輕喊,“你是不是泡美了?”
嘩啦一聲,東南角的大哥起身,池子裡隻剩他們倆。紀慎語沒得到回應,撥開氤氳白氣看得清楚些,又問:“燙麻痹了?”
他不是話多的人,更不愛鬨,但此刻生生被激出份頑皮。見丁漢白良久不答,他借著浮力挪過去,蹲在丁漢白麵前撩一捧水,另一手蘸濕,觀音甩枝條似的弄了丁漢白滿臉。
丁漢白麵無表情,合著眼猛然揚手,把水麵激起千層浪。紀慎語濺濕頭發臉麵,驚叫一聲往旁邊躲,還沒挪走,腳底一滑要栽進去,丁漢白伸手將他接住,用那隻酸痛不堪的手臂。
丁漢白總算睜開眼:“鬨騰。”
紀慎語掙出對方的鉗製:“還以為你靈魂出竅了。”
丁漢白的手掌劃過他的後背,上麵的厚繭被熱水泡得沒那麼紮人了,但仍然能覺出異樣。他在旁邊坐好,想起小時候紀芳許帶他去澡池泡澡。
他那時候天真,總擔心有人在澡池裡偷偷撒尿,於是死都不樂意跟著去。
現在想想,有點後悔。
這下輪到丁漢白問他:“泡美了?怎麼不吭聲了?”
紀慎語反問:“有人在池子裡撒尿怎麼辦?”
丁漢白從鼻孔擠出一聲笑:“水這麼清,地方又沒遊泳池大,誰尿都能看見。”他透過水麵往紀慎語的下三路看,“誰要是憋不住尿了,大家就摁著他喝一壺。”
方方正正的澡池就他們倆,泡得手腳發暖肌肉放鬆後,丁漢白拎著紀慎語去蒸桑拿。隨便找了一間,再端上兩瓶汽水,紀慎語想象得愜意,進去後被滾燙的空氣熏得險些窒息。
他如遭火烤油烹,隻得坐在離炭盆最遠的角落,渾身皮膚燒紅起來,一口把汽水喝得精光。“師哥,”他覬覦丁漢白那瓶,“我還想喝一瓶。”
丁漢白壞啊:“沒錢了。”
紀慎語嘴唇發乾,用濕毛巾捂著喘氣:“那我出去等你吧。”他被丁漢白一把按在座位上,強迫著,挪不動自己屁股,推不動對方胸膛。
他感覺自己蒸熟了,淋上醬油就能下筷子,偏偏丁漢白那個挨千刀的往炭盆裡潑水,刺啦刺啦更加悶熱。“丁漢白……”他從沒想過叫對方大名是此情此景,“我要去見老紀了——”
沒說完,嘴裡被塞進吸管,他吸上一口汽水,沒見成,又續命一截。丁漢白蒸夠了,拉上他離開桑拿房,他這條瀕死的魚總算撿回一條命。
紀慎語以為要換衣服打道回府,不料又前往一區,看來要衝個澡。衝澡之前被推倒在床,還扒了衣服,他又餓又累,蒸桑拿還缺氧,暈乎乎地看著天花板撒癔症。
忽然半桶熱水潑來,一位穿衣服的大哥將他淋濕,拍著他的胸膛說:“細皮嫩肉的,我輕點。”
人為刀俎,他為魚肉,紀慎語赤條條地躺著,從左手開始,指縫都沒漏掉,上上下下前前後後被搓了一遍。那大哥好沒信用,搓到背麵忘了承諾,粗糙的澡巾使勁擦,痛意早蓋過爽利。
丁漢白就在旁邊床上趴著,半眯眼睛,目光不確定,時而看紀慎語呼痛的臉,時而看紀慎語通紅的背。他覺得紀慎語就像那塊芙蓉石,瑩潤粉白,還是雕刻完畢的,此時趴在那兒被拋光打磨。
搓完澡去衝洗,洗完就換衣服走人了。終於回到更衣室,紀慎語累得手指頭都發麻,一脫浴衣引得丁漢白驚呼,丁漢白掰著他的肩膀:“後背不像搓完澡,像刮了痧。”
紀慎語張張嘴,疲得不知道說什麼。
想罵丁漢白一句,可伸手不打笑臉人,丁漢白正笑著看他。想訴苦後背有多疼,可是又不值當,而且丁漢白不是他爸,不是師父,估計也沒耐心聽。
天黑透了,丁漢白可惜地說:“光我自己的話就樓上開一間房,睡一宿。”
紀慎語心想,下次吧,下次他肯定不跟著來。
到家早錯過飯點兒,連剩的都沒有,丁漢白不害臊地纏著薑漱柳求夜宵,連《世上隻有媽媽好》都唱了。薑漱柳不堪其擾,挽袖子蒸了兩碗蛋羹,囑咐端一碗給紀慎語。
丁漢白端著碗回小院,在石桌前落座:“紀珍珠,出來!”
他少喝半瓶汽水,吼聲沙啞,全憑氣勢。紀慎語穿著短袖短褲跑出來,膝蓋手肘都因搓澡透著粉氣,重點是兩瓣薄唇油光水亮,一看就是吃了什麼東西。
紀慎語如實招來:“小姨給我留的餡餅。”
丁漢白摔筷子,這個薑采薇,誰才是她親外甥?心裡沒點數。紀慎語以為對方發火,趕忙跑回去端餡餅,就著月光和燈光,拚湊出一桌有羹有餅的夜宵。
兩個人餓極了,比著賽狼吞虎咽,整餐飯都沒講話,隻有咀嚼吞咽聲。盤光碗淨,丁漢白的筷子從桌上滾落,嚇得紀慎語陡然一個哆嗦。
“至於麼?”丁漢白哭笑不得。
紀慎語小聲說:“我有一次晚上找東西吃,正好師母起夜去餐廳倒水,我在廚房掉了筷子被她聽見。”
紀芳許一向主張晚飯吃半飽,所以家裡從來不多做,紀慎語那時候抽條長個子,每天半夜都難捱得很。丁漢白聽完問:“聽見之後怎麼了?”
紀慎語撿起筷子:“沒什麼。”
沒什麼不至於嚇得一哆嗦,丁漢白顧著自己好奇,非要探究人家的舊疤:“罵你了?”
紀慎語偏頭看花圃裡的丁香,小聲說:“打了我一耳光。”
丁漢白暴跳如雷:“你師母那麼潑?!吃點東西就打人?!”他的反應太大,惹的紀慎語轉回頭看他,但那張臉沒什麼表情,不哀切不憤怒,薄唇白牙一碰,也沒說什麼怨恨的話。
“我不該偷吃。”紀慎語都記得,師母罵他媽偷人,罵他偷吃,的確無法辯駁。他把碗摞好,洗乾淨送回廚房,再回來時丁漢白還坐在石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