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多了兩盞綠茶,他隻好再次坐下。
丁漢白輕啜一口,把茶盞挪來挪去,絲毫不心疼杯底被磨壞。挪了半天,停下後問:“杯子裡有什麼?”
紀慎語答:“綠茶。”
“還有什麼?”
“彆賣關子。”
丁漢白說:“月亮。”
盈盈漾漾的鏡花水月,忽然把紀慎語的整顆心填滿了,他無需抬頭,隻用垂眸就能欣賞。可這些是虛的,杯蓋一遮就什麼都沒了,丁漢白仿佛能猜透,果真將杯蓋蓋上。
紀慎語囁嚅:“沒了。”
“盛在裡邊了,時效一個晚上。”丁漢白否定,“送你吧。”
他該把筷子放好,該及時住嘴不多追問,該吃飽喝足就道句晚安。可筷子已經掉了,傷口已經挖了,隻能彌補點什麼。
這盞唬人的月亮太寒酸,丁漢白送出去有些沒麵子,抬眼輕瞥,撞上紀慎語發直的目光。紀慎語定著眼神,讀不出喜惡,丁漢白問:“看什麼?”
紀慎語撇開眼,他喜歡這盞月亮,覺得丁漢白有趣,轉念又想起丁漢白雕漢畫像石。人外有人,他見識了,可他並不服氣,他覺得栩栩如生之中少了點什麼。
他又不確定,是真的少什麼,還是自己在無意識地妒忌。
“師哥。”紀慎語猶豫著,“咱們找一天切磋切磋吧。”
他沒想到,第二天一覺醒來,丁漢白抱著芙蓉石就來找他切磋了。
陽光灌進來,半間書房都亮得晃眼睛,兩把椅子挨著,他和丁漢白坐下後自然也挨著,就那麼並肩衝著芙蓉石,帶著剛起床的困意。
大禮拜一,紀慎語想起來:“你不上班?”
丁漢白說:“昨天那麼累,我當然得歇兩天了。”
紀慎語剛到這個家的時候,丁漢白就在休假,什麼都不乾,仿佛文物局是他們家開的。他難免好奇:“師哥,你一個月工資有多少?”
丁漢白隨口答:“養得起你。”
這話敷衍,還有點輕蔑,紀慎語挺直腰杆想駁一句,但轉念就認了。他吃住上學都靠丁延壽,丁延壽將來肯定把家業給丁漢白,無論如何倒騰都差不多。
紀慎語逐漸清醒,凝神在芙蓉石上,拇指貼著食指,指腹輕輕搓撚,手癢癢。他之前沒機會仔細看,更沒摸到,此時近距離觀賞立刻一見鐘情。
純天然的極品料,怪不得丁漢白大發雷霆。
丁漢白要拿這個跟他切磋?那他得找一塊能匹配的好料。
紀慎語急得揉揉眼,他從揚州帶來的那些料頂多巴掌大,就算質量上乘,體積卻不合適。“師哥,”他難為情地坦白,“我沒有這麼大的料,得先去料市。”
更難為情的在後頭,他扭臉看丁漢白:“你能先借我點錢嗎?”
丁漢白抻出兩張宣紙:“就拿這個刻,一人一半。”
紀慎語十分驚訝,耳朵都嗡嗡起來,之前丁漢白破口大罵他們草包,現在讓他也雕這塊芙蓉石?萬一他這邊雕得不能讓丁漢白滿意,那料就徹底毀了,丁漢白會不會打死他?
“師哥,你確定?”
丁漢白睥睨過來:“先問你敢嗎?”
紀慎語士氣頓增,乾巴脆地應了。他主動伸手研墨,目光流連在石頭上不肯移開,腦中影像萬千,竭力思考雕成什麼樣子。
景觀、人物、飛禽走獸,雕刻不外乎是這些,那四刀痕跡必須利用起來,還要一人一半合作。他們倆都在琢磨,也都吃不準對方的設計水平,半晌過去還沒交流一句思路。
墨研好了,紙鋪好了,陽光蔓延過來把石頭也照亮了。
丁漢白瞧著那片四射的晶光:“這幾刀能作溪澗、飛瀑,那範圍就定在山水上。”
紀慎語默不作聲,仍在考慮,等丁漢白提筆要畫時伸手攔住,懇切地說:“師哥,這塊料還沒雕已經這麼亮,這是它的優勢。如果咱們每刀都算好,讓它最大程度的展現出光感,才不算糟蹋。”
丁漢白明白了潛台詞,山水不需要那麼亮,換言之,山水不是最佳選擇。
紀慎語說:“普通河流不夠格的話,還有天上的銀河。”
從來沒人雕天上的銀河,甚至鮮少有人往天上的東西想,丁漢白探究地看著紀慎語,壓著驚訝,不承認驚喜,攥緊筆杆子追尋對方的思路。
紀慎語說:“隻有銀河肯定不行,其他我還沒想到。”
丁漢白應:“銀河、鵲橋、牛郎織女伴著飛鳥。”
這下輪到紀慎語看他,情緒大抵相同,但都不想承認。丁延壽和紀芳許惺惺相惜,他們兩個覺悟有點差,明麵上不動聲色,在心裡暗自較勁。
第一輪紀慎語贏了,丁漢白讓步放棄山水。各自畫圖時又起爭執,從結構布局就大相徑庭,各畫各的,丁漢白渾蛋,頻頻用胳膊肘杵對方,害紀慎語畫崩好幾次。
鋪上一張新紙,正午最晴的時刻到了,那塊芙蓉石明豔不可方物,折射出斑斕彩光落在白紙上。紀慎語不忍下筆,趴上去接受洗禮一般,再伸手觸摸芙蓉石,五指都沾染了晶彩。
他驚喜道:“師哥,溫裡透涼,特彆細膩。”
丁漢白抬頭怔住,被趴在紙上的紀慎語擾亂思緒,那人麵孔上都是明亮光斑,甚至眼瞳中還有幾點,乾淨的手掌貼在芙蓉石上,指甲蓋兒的粉和芙蓉石的粉融為一體,皮肉薄得像被光穿透。
他以為眼拙,感覺紀慎語的表情……隱秘而羞澀。
“師哥。”紀慎語又叫他,“你不是把它比作老婆嗎?”
丁漢白點頭,見紀慎語像倦懶的貓兒,可紀慎語紅著臉笑起來,那神情又活像……活像開了情竇,正蕩漾著思春。
紀慎語摸著芙蓉石:“怪不得說好玩不過嫂子。”
“……”丁漢白手一鬆,敗給了這小南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