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廠沒了,又不是天塌了。
師父說過,困難都有用,就是師父太多,記不清是哪個師父說的了。想到這兒,紀慎語也樂起來,趟著水回到坡上,把濕透的白球鞋放車頭晾著,自己坐上去,卷著褲腳亂甩。
丁漢白被那白淨的、濕淋淋的雙腳甩到水,伸手去捉又怕把手也沾濕,乾脆脫下外套展開一包。紀慎語老實了,安生坐著,丁漢白用外套把他的腳擦乾,擦完任外套掉在地上。
“師哥,你不要了?”
“都給你擦腳了,不要了。”
“我腳又不臭……”
紀慎語踩上球鞋,腳等於白擦,他撿起外套拍淨疊好放進車裡,準備回家給對方洗一遍。放好衣服,注意到車鑰匙圈掛著個指肚大的玉貓,目光又從插著的車鑰匙移到方向盤,忍不住伸手摸一摸,按按喇叭。
紀芳許答應過讓他學車,他想學。
丁漢白回身把紀慎語看穿,反正這地界寬敞,閉著眼也不會撞到人,要不教教他?開門上車,他讓紀慎語認真記,怎麼掛擋變速,離合什麼時候踩、什麼時候鬆,手刹怎麼用……教學方式不變,講完氣兒都不喘,直接:“重複。”
紀慎語重複,一條沒錯,丁延壽整天誇他聰明,他姑且擔得起。
調換位置,丁漢白坐進副駕,儼然教練姿態。而紀慎語第一次坐駕駛位,握住方向盤興奮又緊張,打著火,猶豫道:“你不係安全帶嗎?”
丁漢白說:“不用。”
紀慎語不好意思道:“你那麼信任我?”
丁漢白白他:“萬一你開河裡,係安全帶耽誤我逃生。”
紀慎語再沒話問,按照現學的做,但車身一啟動他猛然踩下刹車。啪的一聲,丁漢白的大手拍在儀表台上:“你開車還是躥車?”
剛才完全是條件反射,也因為第一次所以格外慌張,紀慎語有了分寸,再次啟動,緊緊攥著方向盤駕駛起來。
可他不敢拐彎,隻一味前進,丁漢白伸過手包裹住他的,才右拐成功。他繃著神經開,逐漸敢自己拐彎了,隻是拐得太狠,身體都傾斜靠住車門。
連續拐了幾次,眼看離樹林越來越近。“師哥,我是不是開得不直?”他發現整個車在隱隱斜著靠近樹林,慌了,“師哥?師哥,你過來……”
丁漢白愁道:“我怎麼過去,要不你先停。”
於是紀慎語用力一踩,汽車全速飛馳起來,丁漢白在他耳邊大吼:“你們姓紀的管踩油門叫停啊!”
紀慎語已經慌不擇路,早不記得姓甚名誰,明明手腳冰涼,可額頭又一層細汗。什麼都晚了,兩隻腳亂踩一氣,完全顧不上配合,撲通一顛,開著車躥過一排草叢。
“師哥!”他大喊。
丁漢白撲來拽緊手刹,車頭撞向大樹的那一刻鬆開,抱住紀慎語往副駕傾斜。那動靜算不上石破天驚,但也叫人膽戰心驚了,一聲悶哼,紀慎語沒卻覺出痛,反覺出溫暖。
良久,他從丁漢白懷裡抬頭,對方擰著身體,後背撞在儀表盤上,擋住了所有慣性與衝擊。他兩眼一黑,在他這兒,丁漢白是個冷不得熱不得的主兒,狠命一撞擋下災……豈不是欠下天大的人情?
他不敢看丁漢白的眼睛,複又垂下頭,想默默爬走。
偏偏丁漢白摁著他:“謝謝都不說?”
紀慎語情緒複雜:“謝謝……對不起。”
丁漢白呼一口氣,後背腫著,火辣辣的疼,還泰然自若端詳對方這模樣。一句對不起怎麼夠,他得加碼:“以後我爸再說你聰明,你要站起來說——我是笨蛋。”
紀慎語點點頭,估計丁漢白說什麼他都應。
車沒報廢,保險杠撞掉了而已,丁漢白帶著傷痛開車回家,路上才發覺嚴重性。動不動熄火,還隱隱冒煙,瞥一眼副駕駛,紀慎語垂眸抱著他的外套,一副犯錯後大氣不敢出的德行。
他細細一捋:沒見到心儀的女同學、踩河水裡、撞車受驚……太可憐了,可憐得他好想放聲大笑。
顛簸地回到市區,等到家熄火時車轟隆一聲,鬨脾氣。他們倆進院見大客廳亮著,凝神一聽,丁延壽和薑漱柳已經回來了!
“師哥,車、車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丁漢白還沒說完,薑漱柳看見他們,大呼一聲像看見鬼。不怪他媽一驚一乍,撞車後折騰半天,他們倆衣臟手油,格外狼狽。
這時薑采薇從外麵回來:“姐夫,車被撞壞了!”
眼看根本瞞不住,紀慎語垂著腦袋上前一步,要主動坦白,驀地肩上一沉,丁漢白將他扒拉回去。“爸,”丁漢白說,“我開車出去玩兒,不小心撞了。”
紀慎語急急看向對方,丁漢白又說:“明天我就去修,能不能先吃飯啊,餓死了。”
丁延壽開始訓人,丁漢白充耳不聞,進屋,擦擦手就坐下吃飯。紀慎語心情錯雜,洗手端菜,等落座時丁延壽仍然在罵丁漢白。
他鼓起勇氣說:“師父,彆訓師哥了。”
不料丁延壽反衝丁漢白說:“你還帶著慎語?二十了還一點譜兒都沒有,你自己傷著當教訓,萬一今天事故嚴重,慎語受傷,我怎麼跟芳許交代?!”
丁漢白大口吃飯:“下次注意,放心吧,我又不傻。”
丁延壽最煩他這渾不在意的態度:“你就是仗著自己不傻才胡來!”話鋒一轉,另尋靠譜苗子,“等慎語歲數合適就馬上學車,聰明?光聰明不夠!得慎語這樣聰明又穩當才行,你真氣死我!”
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桌上靜了,訓斥完了。
這時紀慎語站起來,紅著臉說:“我是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