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能清晰地觸摸到,而且不止一條,說明是後來劃的。可能顛簸數個朝代,難免磕碰,但分布在最長這道周圍,就有點巧了。”丁漢白擱下東西,“而最長的那道恰恰在受沁發黃的部位邊緣,所以他這是雕完敲碎一塊,受沁的狀態做在截麵處,粘合後形成內裡沁出的效果,劃痕是障眼法而已。”
張斯年端著酒盅搖頭,邊搖邊笑,搖頭是遺憾梁鶴乘的徒弟輸了,笑是得意自己的徒弟牛氣。丁漢白看穿,難得謙虛:“如果時間富餘,做東西的師傅再細致地處理兩遍,我大概就看不出來了。”
張斯年說:“彆師傅了,才十七。”
丁漢白驚得站起來,重拿起玉童子端詳。他之所以注意到這物件兒,是因為第一眼就被精湛的雕刻技藝吸引,無論真假,在他這雕刻領域都是上等。萬萬沒想到的是,雕刻加上一係列的其他工藝,竟然出自年輕人之手。
他心裡佩服,不自覺地朝張斯年打聽,可惜張斯年也隻知道年齡,而年齡還是不準確的。
東西陸續脫手換得一身輕,梁鶴乘帶著錢坐車到六中門口,等紀慎語中午放學一起吃飯。
紀慎語惦記著事兒,得知被瞎眼張鑒出真假後信心大減,頓時沒了胃口。分彆時梁鶴乘塞給他一包錢,那青玉是玉銷記的,如果需要就把賬補上,不需要就給他自己花。
紀慎語收下,把補賬的錢挪出來,餘下的給梁鶴乘買藥用。也許是最近太累,又惦記玉童子能不能瞞過對方的法眼,以至於下午上課頻頻走神。
等鈴聲一響,他破天荒地被叫去辦公室,上課不專心還是次要的,主要是近些天的逃課問題,新仇舊賬,老師讓他明天叫家長來一趟。
虛歲十七,紀慎語由裡到外都發虛,活這麼大第一次被叫家長。
他要怎麼開口?跟誰開口?
首先排除丁延壽,紀慎語哪敢叫丁延壽知道,他也沒臉讓丁延壽知道。薑漱柳也不行,師母知道等於師父知道,他放學後惶惑一路,心思轉到薑采薇那兒。
不行,薑采薇對他那麼好,他怕薑采薇失望。
紀慎語失魂落魄回到家,和那凋零的玫瑰一樣頹喪,抬眼望見隔壁掩著的門,心裡湧出“救星”二字。其實他早早想到丁漢白,可是丁漢白必定痛罵他,他又有點怕。
屋裡,丁漢白睜眼已經黃昏,坐起來醒盹兒,瞥見門縫有人影投下,好不嚇人。他抱臂擎等著,眼瞧那門縫漸漸拓寬,紀慎語一歪腦袋望進來。
他輕咳:“賊就是你這樣的。”
紀慎語關門卻不靠近:“師哥,你明天有空嗎?”
丁漢白說:“有空未必陪你玩兒,沒空未必不陪你玩兒。”拍拍床邊,等紀慎語過來坐好,“玉薰爐出完胚就在機器房擱著,你等著我給你雕?”
紀慎語急否認,盯著燈罩上的流蘇,倍感緊張。“師哥,明天能陪我去學校嗎?”神情訥訥,語氣弱弱,“老師……老師讓家長去一趟。”
丁漢白倏地坐直,叫家長?他隻見過差生叫家長,從沒見過考第一的也被叫家長。再看紀慎語那模樣,似要欲語淚先流,顯然是犯了錯誤。
“你不會是,”他猶豫,“不會是招逗女同學,過火了吧?”
紀慎語吃驚道:“我沒有,是因為沒認真聽講,還有、還有逃學太多……”
丁漢白更驚訝:“你逃學?你人生地不熟的逃學乾嗎?”
紀慎語支吾:“就是因為人生地不熟,才新鮮,可玩兒的地方才多……”他對上丁漢白的目光,將其中的無語讀儘,除了躲開無任何招架之力。
其實逃學在丁漢白這兒本沒什麼,可有了對比,就不滿意了。
丁漢白戳紀慎語的腦門兒:“裝著一副乖樣兒,逃學?你已經快十七了,有的人十七都能!”他卡住,生生咽下,“人比人,氣死我自己!”
紀慎語追問:“有的人是什麼人?”
丁漢白回:“是你比不上的人,同樣十七歲,人家不知道多厲害,你還好意思刨根究底?作業寫完了?薰爐什麼時候雕?”
屋外太陽已落,黑沉沉的,紀慎語被罵得扭著臉,臉頰愧成紅色。罵聲停止,他要想安生就該不發一言,可怎麼忍都忍不住,壓著舌根問:“你是不是煩我?”
他有些顫抖:“因為沒好好上學所以煩我,我會改正。如果因為遇見了不起的人,對比之後煩我,我應該怎麼辦?”
丁漢白靜心,氣息也穩住,心腦卻悄然混亂,答不出一字一句。
紀慎語起立,竟惶然地在床邊踱步幾遭,而後才走向門口,像極了一隻找不到窩巢的小鳥。丁漢白看在眼中,咬緊齒冠沒出動靜,訓完就哄,那還有什麼作用。
腳步聲遠去,屋外就此安靜。
丁漢白躺到八點半,走出臥室看南屋亮著燈,紀慎語在裡麵乾活兒。他去前院客廳看電影,一個多鐘頭看一部武打片,誰打死誰卻沒注意。
十點返回小院,南屋還亮著。
丁漢白洗完澡在走廊來回散步,累了就靠著欄杆百無聊賴,消磨到淩晨,南屋仍亮著。他回屋睡覺,翻覆蹬被,將枕頭拽來拽去,遲遲見不了周公。
折騰到兩點多,他起夜,半路怔在南屋的燈光裡。
機器房內器械已關,紀慎語凝神忙到半小時前,衣不解帶地趴下睡了。
丁漢白終於想起,紀慎語這些天日日挑燈雕那塊青玉,薰爐太複雜,出胚都精之又精。門推開,他失笑,過去將對方手裡的刀抽出。“醒醒。”他拍人家臉,又扒肩膀,“起來回臥室睡,紀珍珠?”
紀慎語被擺弄醒,趴久酸麻得坐不住,身子一歪靠在丁漢白腰腹間。溫暖又舒服,他迷糊著,重新合住眼。
丁漢白誤會道:“懶貓兒,想讓我抱你?”
他彎腰托屁股,一把將對方抱起,拉燈關門,趟過一院月光,經過零落玫瑰。從南屋到北屋,明明有十幾步,卻快得好像瞬息之間。
紀慎語的呼吸那樣輕:“你再罵我試試。”
丁漢白說:“不服氣?”
紀慎語的語氣又那樣可憐:“你彆討厭我。”
江南的水米怎麼養出這樣的人,專破人心防,軟人心腸,丁漢白將紀慎語送進屋,還罵什麼罵,隻會無言蓋被。
三點了,他回房開始挑選見老師的衣服,仔細得像要見丈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