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正兒八經的寒冬, 紀慎語卻覺得折膠墮指,一出門,牙關輕輕打嗑。走過刹兒街,他在池王府站被丁漢白追上, 簡直冤家。
丁漢白穿著件短式皮夾克,國外哪哪最流行的飛行員款,甫一出現便吸引等車群眾的目光。他摘下車把掛的點心盒子, 說:“給梁師父的, 你捎去。”
紀慎語無言接住,丁漢白逼他開口:“連謝謝都不說, 和我那麼親?”
他隻好道謝, 道完扭臉裝作看車, 反正不與對方視線相撞。丁漢白倒也不惱, 傾身瞧一眼他的背包, 空蕩蕩, 問:“以後真不掛琥珀墜子了?”
紀慎語遲鈍數秒, 輕輕點了點頭。
“何必呢, 掛不掛都不妨礙我喜歡你, 跟小玩意兒置什麼氣。”丁漢白一說喜歡, 果然,紀慎語倏地抬眼警告, 生怕旁人聽去一耳朵。
丁漢白滿意道:“總算肯看我一眼了?”從起床碰麵, 到同桌吃飯,他這麼高大一人活像縷空氣, 滿桌親眷關心他挨了家法疼不疼,獨獨這揚州狠心男子不聞不問。
丁漢白自認活該,他當初躲對方,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走了。”他一捏鈴鐺,輕輕地,把鈴鐺想成紀慎語的臉。身影漸遠,紀慎語終是忍不住望一望,反手摸背包外兜,裡麵藏著那條琥珀墜子。
遠行一趟,淼安25號又恢複邋遢,梁鶴乘洗衣服凍了手,古井不波地揣著袖子。紀慎語一到,燒壺熱水沏茶,拆開點心盒子,什麼都給備好才去打掃。
老頭以往獨居沒覺出什麼,有了這徒弟食髓知味,一陣子不見倍感無聊。“你彆忙活了,過年再收拾。”他細嚼槽子糕,“跟我講講,去這一趟怎麼樣?”
紀慎語差點扔了笤帚,怎麼樣?水土不服吐個昏天黑地,遭遇劫車死裡逃生,還意外收獲一份畸形感情……並且遇到佟沛帆和房懷清。他實在張不開嘴,每一件都挺要命。
猶豫過後,他撿無關輕重地說:“買了不少巴林凍石,哪天雕好給你瞧瞧。還有極品大紅袍,估計得師父和師哥親自雕,想看隻能去玉銷記。”
梁鶴乘問:“你那師哥不是要你跟他合夥倒騰古玩嗎?你答應他沒有?”
紀慎語搖頭,洗淨手,親自給梁鶴乘斟茶。“師父,其實我遇見兩個人。”他還是說了,但試探著對方的反應,“在奇石市場遇見的,你認識,就是佟沛帆。”
梁鶴乘微微吃驚:“他去倒騰料子了?”
瓷窯關張,人還得掙口飯吃,不奇怪。紀慎語避重就輕地講,先把佟沛帆一人亮出來。梁鶴乘聽完問:“不是倆人麼,還有誰?”
紀慎語道:“姓房。”
咬一半的槽子糕滾到地上,沾了灰,他撿起來一點點摳飭乾淨,乾淨也沒用,都再無胃口。梁鶴乘眉飛齒冷:“他不該也是賣主?發了大財怎麼會去受那個罪。”
徒弟不言,留足時間給師父譏諷個痛快,一腔陳年的失望憤恨,挖出來,連根揚塵,久久才能平息。“咱這行要是懂分寸,幾輩子富貴享不完,可有了本事,往往也就失了分寸。”梁鶴乘說,“房懷清本事沒學透,貪欲就蓋都蓋不住了,哪怕如今富貴逼人,但我絕不看好以後。”
紀慎語躊躇許久,不準備欺瞞:“師父,他已經折了。”
梁鶴乘驟抬雙眼,以為隻是陰溝翻船,賠了錢財。不料紀慎語說:“他險些丟了命,命保住了,但沒了一雙手,吃飯都要人喂才行。”
他不忍細說,眼見老頭目光明滅,那腔怒意霎時消減,化成驚愕與惋惜。嘴上罵得再狠,心中再是不忿,真知曉昔日徒弟出事兒,仍免不掉傷懷。
片刻之後,紀慎語小心地問:“師父,你既然知道分寸,為什麼不圖富貴?”
梁鶴乘將遺憾從房懷清那兒轉到自己身上,搖頭苦笑,連灌三杯茶水。他坦白:“我就是折過才知道分寸重要,這顆長了瘤子的爛肺也許就是報應,就算圖富貴也沒命享了。”
師徒圍桌,吃了點心,也交了心。
梁鶴乘轉念又思索,報應與否暫且不論,可花甲之年收一高徒,絕對是上蒼垂憐,便也釋懷了。
紀慎語待足一天,傍晚映著斜陽出巷口。他提溜著琥珀墜子,忍不住想,這黃昏的景兒美麗與否,原來全看心情。彼時丁漢白載著他,琥珀襯晚霞,是光影斑駁;而此刻,他獨自走出巷口,隻覺得西風殘照。
耽誤這麼些日子,明天要上學去了,他舒口氣,尋到了躲避的方法。
群居的丁家人夏天因熱拆夥,天一冷恨不得頓頓飯聚成一團。銅火鍋,上次砸盤摔筷的畫麵曆曆在目,誰看了都心有餘悸。丁延壽安撫大家,畢竟他剛狠揍了丁漢白,估計這頓能吃得和和美美。
牛油融化,遇辣椒後鋪一層紅油,薑漱柳一瞄:“還沒開吃呢,誰把蘿卜片嚼完了?”
丁可愈隨手一指:“紀珍珠生吃的,我瞧見了。”
紀慎語捧著自己那晚麻醬笑,二指夾住顆糖蒜擲出去,穩準狠地砸在對方眉心。丁可愈一愣:“會武術啊……力道還挺大!”
紀芳許早年教紀慎語練手指力道,玻璃窗,中間畫一點,夾起小石子反複地扔,力量和準頭一起練。紀慎語不知道擊碎多少窗戶,可正因為帶有破壞性,才覺得有趣。
丁漢白未進其門先聞人聲,進去見紀慎語和丁可愈聊得正歡,各執一疊糖蒜丟來丟去。等紀慎語瞧見他,蒜也不扔了,話也不說了,那點笑模樣更是雁過無痕。
他就那麼招人恨?和老三都能笑鬨起來,他這原本最親的反而被打入冷宮。
人齊下肉,丁漢白胃口不佳,左手邊那位縮著肩,生怕被他碰到。可憐他挨了打,腳不沾地忙一天,回來還要麵對情場失意。
丁延壽說:“慎語,把你那邊的韭花給我。”
紀慎語起身遞上,不可避免地碰到丁漢白的手臂。丁漢白不禁悶哼一聲,端著麻油碟抖三抖,撩袖子,一褶一褶挽好,露出小臂上交錯的傷痕。
深紅泛紫,滲著血絲,破皮處結著層薄薄的痂。
那雞毛撣子某年打得木棍四劈,丁延壽纏了圈紮實的鐵絲,傷人更甚。
紀慎語因那哼聲側目,看清傷口忘記將目光收回,手臂這樣,肩膀後背隻會更嚴重。他急忙問:“疼不疼,你擦藥——”他又刹車,如止損,怕問完更勾纏不清。
丁漢白說:“疼是肯定疼,我就算心腸壞,可也是肉長的。”夾一片魚,側身擱紀慎語的碟中,“藥也自己胡亂擦了,知道你不樂意幫我。”
魚肉鮮嫩,筷子一掐爛成小片,紀慎語知道這是懷柔政策。他唯恐自己心軟綏靖,沒吃,話也不應,轉去與薑采薇化解尷尬,詢問薑廷恩怎麼周末沒來。
薑采薇說:“快期末了,他爸讓他在家學習。”
提到學習,時機正好,紀慎語說:“師父師母,我想住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