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漢白笑話人:“這麼完好的宣德爐銅灑金,才五萬五,能是真的?”他掂掇片刻,故作頭疼,“這樣吧,三萬,你賣給我。”
老頭吃驚:“假的你還買?”
他說:“我看您老人家可憐,設想一下,要是我爸傾家蕩產坐街邊哭,我希望有個人能幫幫他。”拉老頭起來,麵露誠懇,“我是做生意的,幾萬塊能拿得出。”
旁邊就是銀行,丁漢白取錢買下這物件兒。待老頭一走,他攬著紀慎語立在人行道上吹風,說:“小紀師父,煩請您好好修修。”
紀慎語大驚:“這不是贗品嗎?還要修?”
這表麵一瞧的確是贗品,還是等級不算高的贗品,可它之所以作偽加工,是因為自身破損得太厲害。換言之,這其實是件爛不拉幾的真品。
紀慎語問:“那殘品值五萬五嗎?”
丁漢白說:“值的話就不用費勁加工了,而且值不值我都隻給那老頭三萬,他得記住這肉疼的滋味兒,這樣他才能吸取教訓。”
再看那物件兒,通體灑金,色塊卻形狀不一,紀慎語氣結:“專揀難活兒折騰我!”罵完晃見路邊一輛麵包車,臟臟的,卻十分眼熟。
車門打開,下來的人更眼熟,是佟沛帆和房懷清。
四人又見麵了,大過年的,不喝一杯哪兒說得過去。街邊一茶樓,挨著窗,佟沛帆剃了胡茬年輕些許,落座給房懷清脫外套,又要摘圍巾。
房懷清淡淡的:“戴著吧。”
袖管沒卷,兩截空空蕩蕩,紀慎語凝視片刻移開眼,去瞧外麵的樹梢。偶然遇見而已,丁漢白卻心思大動,詢問佟沛帆的近況,生意上,前景上。
他明人不說暗話:“佟哥,我看見你就冒出一想法,就在剛剛。”他給對方斟茶,這尋常的交往禮儀,在他丁漢白這兒簡直是紆尊降貴,“我想辦個瓷窯,如果有你等於如虎添翼,怎麼樣?”
佟沛帆問:“你想合夥?還是雇我?”
丁漢白說:“你有錢就合夥乾,沒錢就跟我乾,等賺了錢一窯擴成兩窯,我再盤一個給你。”他腦筋很快,“不瞞你們,我和慎語搞殘品修複,瓷器比重最大,沒窯不方便。將來我要開古玩城,每間店要基礎鋪貨,初期我還想做供貨商。開了合作再把散戶往裡拉,就好辦多了。”
東西分三六九等,不是每個窯都能全部做到。丁漢白盤算過,他和佟沛帆辦瓷窯,對方經驗豐富,而紀慎語懂燒製,分工之後天衣無縫。這計劃一提,佟沛帆沉吟,說要考慮,考慮就說明動心。
這天底下,哪有樂意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何況還帶一個殘疾人。
紀慎語半晌沒言語,他一向知道丁漢白藝高人膽大,沒料到經營的頭腦也這樣靈活,並且還對未來計劃安排得這麼清楚。安靜的空當,他問房懷清:“師哥,你們暫時住在市裡?”
房懷清說:“舊房子沒收拾出來,這兩天在招待所。”
紀慎語點點頭:“師父住院了,得空的話去看看吧。”
房懷清還是那死樣子:“隻怕見到我,他直接就一命嗚呼了。”
杯底不輕不重地一磕,紀慎語眼也冷,話也涼:“一命嗚呼還是回光返照,反正老頭都沒多少日子了,如果他這輩子有什麼遺憾,你必定是其中一個,去認個錯,讓他能少一個是一個。”
房懷清滿不在意地笑,似乎是笑紀慎語多管閒事。紀慎語也不惱,平靜地望著對方,直到那笑容殆儘。“住院那天,師父讓我看畫,教我。”他說,“那幅畫真長,是《晝錦堂圖並書晝錦堂記》。”
其實周遭有聲,可這方突然那麼安靜。
茶已經篦出三泡,燙的變涼,涼又添燙。
不知過去多久,房懷清問:“在哪個醫院?”
天晚才走,丁漢白慢慢開車,心情不錯,畢竟得了物件兒又提了合作。紀慎語有些蔫兒,許久過去,自言自語道:“梁師父真的快死了。”
丁漢白說:“是,大夫都沒辦法。”
紀慎語回憶,當初紀芳許也是這樣,一點辦法都沒有,還好有他和師母相送。他輕輕歎息,將鬱結之氣呼出,鬆快地說:“我要送走梁師父了,幸虧他遇見我,不然孤零零的。”
丁漢白問:“難過嗎?”
紀慎語答:“我又不是鐵蛋一顆,當然會難過。但比起難過,其實更欣慰,我跟老頭遇見,我學了本事,他有人照顧送終,這是上天垂憐兩全其美的結局。”
丁漢白認同道:“沒錯,人都是要死的。夫妻也好,兄弟也好,死的那個舍不得,留的那個放不下,最痛苦了。依我說,最後一麵把想說的話說完,再喊一聲名姓,就瀟瀟灑灑地去吧。”
紀慎語說:“留下的那個還喘著氣,想對方了怎麼辦?”
丁漢白又道:“沒遇見之前不也自己照過嗎?就好好過,想了就看看照片舊物,想想以前一起的生活,哭或者笑,都無妨。”
紀慎語倏地轉過臉來:“師哥,我要你的照片,要好多好多張。”
那模樣有些忐忑,還有些像恍然大悟。丁漢白應了,掉頭疾馳,在街上四處尋找,整個區都被他跑遍,最終找到一家還在營業的照相館。
他們兩個穿著襯衫並肩而坐,在這冬天,在這相遇後的第一個新年拍下張合影。
丁漢白說:“以後每年春節都拍一張,在背麵注上年份。”
紀慎語應道:“咱們給師父師母也拍,以後要是有了徒弟,給徒弟也拍。”
如此說著上了車,尾氣灰白,遠了。歸家,紀慎語臥在書房飄窗上撒癔症,攥著相片和丁漢白送他的玉佩,等丁漢白進來尋他,他略帶悲傷地一笑。
“師哥,要是老紀能看看你就好了。”
丁漢白一凜:“那多嚇人啊……”
紀慎語笑歪,擰著身體捶床:“我想讓他知道我跟你好了,我找了個英俊倜儻的。”待丁漢白坐到邊上,他湊過去,“師哥,梁師父和張師父都六七十了,連生死都參透不在乎了。等五十年後,六十年後,你也看淡一切,那還會像現在一樣喜歡我嗎?”
丁漢白故意說:“我哪兒知道,我現在才二十。”
紀慎語罵道:“二十怎麼?二十就哄著師弟跟你好,親嘴上/床,你哪樣沒做?弄我的時候心肝寶貝輪著叫,穿著褲子就什麼都不答應?”
丁漢白差點脫褲子:“我都答應,行嗎?彆說五六十年後我還喜歡你,我跟王八似的,活他個一千年,一直都喜歡你。”
紀慎語轉怒為喜,找了事兒,一點點拱到丁漢白懷裡。搭住丁漢白的肩膀,他靠近低聲:“師哥,我想香你一口。”
他把丁漢白弄得臉紅了,在昏黃燈光下,白玉紅成了雞血石。他仰麵湊上去,蜻蜓點水親一下臉頰,再然後親到鼻尖……他一早覺得這鼻子又挺又高,有些凶相。
丁漢白被點了穴,不敢動,直待到嘴唇一熱。
紀慎語輕輕地吻他,主動地,溫柔地,不似他那種流氓急色,卻也勾纏出了聲音。“師哥……”紀慎語叫他,字句含糊,黏膩得他骨頭一酥。
窗外煙花陣陣,他的舌尖都叫這師弟吮得發麻。
那一刻丁漢白全懂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那能怪周幽王傻蛋嗎?全怪褒姒妖精!唇齒分開,他將紀慎語按在懷裡,生怕這發了浪東西跑出去禍害。
“新年快樂。”懷裡人說。
丁漢白想,快樂什麼,簡直登了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