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點鐘, 刹兒街上停著輛警車,閃著燈,民警帶走了丁爾和。價值幾十萬的料子,私藏賠物, 倒賣賠錢,但無論怎麼判,等再出來, 從街頭走到街尾隻等著被戳脊梁骨吧。
不單是這條街, 他們這一行都會傳開,一輩子都給人當茶餘飯後的笑柄。
丁漢白鐵麵一張, 回來、翻臉、問責, 到現在將人攆出家門, 任一環節都沒心軟半分。轉身對上丁厚康, 這心急火燎的父親已經滿頭大汗。
丁厚康哀求道:“漢白, 二叔看著你長大——”
丁漢白說:“那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德行。”話都不叫對方說完, “二叔, 難道老二不是我爸看著長大的?你還跟我爸一起長大, 是親兄弟呢。”
自己兒子昧了料子的時候, 挪三店公賬的時候, 掛笑臉逼著分家的時候,這個可憐兮兮的爹在乾什麼?“一味縱容, 家法是丁家人的家法, 不光是治我的家法,你應該善用。”丁漢白說, “養不教,父之過,你根本難辭其咎。”
他不欲多言,趟回前院去看丁延壽,也許今晚的一切打擊太重了,丁延壽悶住氣,仰靠在床頭連呼吸都費勁。大家不放心,開車直奔醫院急診,量血壓心電圖,好一通折騰。
急火攻心,輸上液後總算控製住,臨時開了間病房,全都圍在床邊。丁延壽徐徐睜眼,掃一圈,擔心的妻子,抹眼淚的小姨子,擋著光的四徒弟,還有大夫和護士。
他“嗯嗯”著,怎麼少兩個人?薑漱柳湊到耳邊,說:“漢白辦手續去了,慎語打水去了。”
手續辦完,丁漢白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沒進去。情麵、顏麵,他爸都顧及,恐怕會責怪他無情。更怕的是,一切辦完,父子間的矛盾重提,那降下的血壓估計又要飆上去。
紀慎語打水回來,進去遞給薑采薇,倒一杯出來遞給丁漢白。他在一旁坐下,試圖活躍氣氛:“可惜那麼好的銅火鍋還沒涮。”
丁漢白吃他這套,笑起來,扭臉看他。“餓不餓,給你買點吃的?”丁漢白問,喝了那水,“老二的名聲算是臭了,他以後還乾這行的話,費勁。”
報案這招兒,圖的不是具體懲罰,單純是宣告天下。這行先是講一個“信”字,顧客要什麼樣子,用什麼料子,保真,保優,這是必須的。再者,是出活兒的師父,這行認人,拿出去,這是出自誰手,顧客才有麵子。
丁爾和此番過去,聲譽信譽名譽,一損俱損,後續的惡劣影響將無窮無儘。
丁漢白這一手,比關起家門打折對方的腿狠多了,是半分情麵都沒留,一點兄弟親緣都不講。他有些累,向後靠在牆上,冷,硬,琢磨著,會不會過分了點。
他甚至想,許多年後,丁爾和成了家,有了孩子,哪天在街麵上遇見,那侄子侄女會叫他一聲大伯嗎?他想遠了,手掌一暖,幸好紀慎語將他拉回現實。
“師哥,彆想做完的事兒,不如想想接下來要做的事兒。”紀慎語揉捏那大手,輕輕摳手掌中的繭子。他知道對方在煩惱什麼,又道:“家裡的事兒等師父親自處理就行,你不用介懷,還是研究研究怎麼把錢湊齊吧。”
真是直擊要害,丁漢白“嘶”一聲:“我好不容易把這茬忘了,你就不能哄我兩句高興的?!”
紀慎語樂起來,隻咧嘴不出聲,而後鄭重地說:“師哥,等師父出了院,我跟你走吧。”
丁漢白反手攥緊,點了點頭。
丁家這一場地震動靜實在不小,不出三天,行裡傳遍了,托丁漢白改行的福,古玩圈也都知曉一二。這下可好,丁漢白這個二十出頭的新秀樹了威風,瞬間出了名。
不過事情鬨到這一步,分家是板上釘釘的事,不止玉銷記,一牆之隔的大院也沒法同住了。丁延壽犯的是急病,控製住就能出院,可他躲避似的,竟然主動又續了兩天。
薑漱柳心煩,這人樂意住,她可不樂意往醫院跑,便警告兩天後必須出院。丁延壽哄:“三店新出的鐲子怪好看,給你戴一隻。”
薑漱柳說:“首飾都要把抽屜塞滿了,你覺得我還會稀罕?”她從戀愛到結婚,直到如今,數不清有多少首飾玩意兒,奈何就長了一根脖子倆胳膊。一頓,她問:“分了家,親兒子咱們不認了,養兒子不吃股,廷恩手藝夠不上……那百年之後玉銷記怎麼辦?”
怎麼這些個枕邊人都那麼會直擊要害,丁延壽霎時頭疼,他不就是想不通,所以才拖延時間嗎?走廊外嬰兒啼哭,他說:“要不,咱們再生一個?”
薑漱柳勃然大怒,等怒氣消散,竟扭著臉哭了。她那麼好的兒子,頂天立地又有本事,為什麼偏偏有那樣的毛病。她日日夜夜都幻想著,那倆孩子改好了,一切回歸正軌,隻可惜那頂天立地的好兒子王八吃秤砣,鐵了心。
丁漢白一身襯衫西褲泡在瓷窯,檢查之前紀慎語修複的幾件真品,還有一批頂級精品。他眼裡容不得丁點瑕疵,竟檢出了三件不合格的。
紀慎語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待丁漢白指出,隻得乖乖地回爐重造。
等忙碌完一天,丁漢白的白襯衫沾成泥土色,紀慎語甚至變成花臉兒。他們買了點吃的趕去醫院,到病房外,丁漢白止住步子。
紀慎語獨自進去,擺上碗筷,與師父師母共食。他狼吞虎咽,醬菜絲都吃出東坡肉的架勢,再拿一個饅頭,吭哧咬一口,恨不得整個吞了。
丁延壽和薑漱柳心知肚明,餓成這樣,總不能是在玉銷記出活兒的緣故。薑漱柳說:“喝湯,非噎著才知道灌縫兒。”
紀慎語聽話,端碗喝湯。
丁延壽說:“那片裡脊肉沒瞧見哪,等我給你夾?”
紀慎語伸手夾肉。
他像個小孩兒,爸媽守著挑三揀四,卻句句藏著關心。他望一眼門,驀然紅了眼眶,丁漢白在那門外默默吃著,安安靜靜,什麼關懷都沒有。
紀慎語擱下饅頭,出溜到地上跪伏著:“師父,師母,你們原諒師哥好不好?”他去抓丁延壽的手,“師父,答應了我們吧,求求你了……”
病房內頓時安靜,不喘氣似的。
他久久得不到回應,懂了,站起來跑出去,碰上門那刻撞入丁漢白懷裡。這是醫院,一切相擁安慰都能安心些,隻當是遭了壞消息。丁漢白揉他的肩,說:“我都聽見了。”
他低頭貼著紀慎語的耳朵:“彆這樣,我們沒權利讓父母同意,如果咱們在一起是在他們心上割了一刀,何必非要求原諒,割他們第二刀。”
紀慎語說:“我不想你委屈。”
丁漢白抱得緊了些,他不委屈,這一輩子長著呢,總要經曆些不如意。他把紀慎語哄好,估摸著裡麵也吃完了飯,正一正衣襟,拍一拍塵土,推門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