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尋回望自己的一生, 常常覺出一種難言的悲哀。
但那悲哀裡,也夾著幾分甜蜜。
或許是因為,一切痛苦的來源都是因為愛上了一個本不該屬於自己的她, 又因為短暫地擁有過, 於是原諒了所有的不愉快。
但如果時間能夠重來,他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呢?他想, 會的。
所以他告訴自己, 痛苦也不算什麼。
但還是有些遺憾的,他孜孜以求了幾萬年的, 也不過是再見她一麵, 可真的見到了,又生出很多的貪心來。
“痛苦嗎?”識海的聲音冒出來, 這次顯得更鬼魅一些, 大概是感受到他的記憶蘇醒了,也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緒, 再次試圖瓦解他,“毀滅這一切不好嗎?隻要你願意,你可以絞殺掉所有人, 沒有人能攔得住你了, 扶桑。”
扶桑很少和它搭話,任憑它如何激動。但這次卻忍不住說了句, “那她也會死。”
“不能一起生,那就一起死啊!連女兒也一起死, 全都去死,那不是就圓滿了嗎?反正萬物的儘頭都是毀滅,生存才是短暫的,毀滅是永恒的。很快, 你們就都能獲得永恒了。不然你死了,你就什麼都沒有了,彆人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或許要不了多久,她會找到一棵新的樹,然後把你忘了,生另外的孩子,你一點都不特殊,一點價值都沒有了。”
“你這幾萬年的努力,隻是個笑話。”
扶桑聽完愣了很久,呢喃著:“是啊,什麼都沒有了。”
“你真是可笑,可憐。”邪靈說,“讓他們都去死不好嗎?”
過了會兒,扶桑卻笑了,“我也想過的,很多次。以前她忙著公務不去雲崖看我,我就想殺了所有人,讓她隻能關注我。但她是春神,哪怕我腦海裡有一萬個惡毒的念頭,隻要一想到她會不高興,我就會打消所有念頭。”
邪靈發出一聲嗤笑。
扶桑說:“我有時候也在想,如果我喜歡的是一個壞蛋就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去毀滅世界。如果我喜歡一個普通人或者神,或許我們也能長相廝守。但我偏偏就喜歡她,除了她,彆人都不行。”
“所以你蠢。”
扶桑笑了笑:“所以我覺得,我配得她的愛。我以前不敢想,不敢說,不敢奢求。但現在,我想說,這一生之中,從我誕生起,我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全心全意地愛過我的妻子和孩子,我的愛,坦蕩且清白,沒有雜質。”
因為,他快要死了。
人在最後一刻,才有資格總結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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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的本體真的太壯觀了,很遠的地方,天上地下圍觀的群眾很多。
赤瀾九的老爹和幾個哥哥正恭敬地站在一個白衣金冠的神族人麵前。
那人長著一張威嚴神聖的麵目,讓人不敢直視。
景春卻直視他,表情露出幾分古怪。
青帝的侄兒。
景春最後一次見他,是幾萬年前誅神之戰後,她從戰場上回去複命,得到的卻是女兒隕身的消息。
她其實先回了雲崖的,沉睡中的扶桑,枝葉蜷縮起來,枝乾像是乾裂了一般,透著死氣。
她的手撫摸上去,也沒能喚醒他,他受了很重的傷,受的打擊應該也很大,第一次沉睡得這麼深,像是和周圍徹底隔絕了。
天將來請她去神宮複命,她見到了天帝,五方天帝分治的局麵從誅神之戰前就陸續破了,之後隕身的隕身,剩下的皆都大道圓滿陷入沉眠,人神劃分了界限,新的天帝隻有這一位。
據說按輩分,是青帝的侄兒,春神沒見過幾次,但因著青帝的情分,她也多了幾分敬重。
述職的過程並不漫長,天帝留下她,先表了功,又提了青帝的情分,最後才是治罪。
景春精神恍惚著,隻覺得腦袋像是被什麼裹住了,悶悶的,所有的聲音都仿佛隔著什麼才透進來。
她在戰場上失控過兩次,或者是三次,她記不清了,她覺得戰場上殺紅了眼的時候也有,算不上失控,但天帝說,春神是不可能殺紅了眼的。
春神,象征著生命和希望。
但是……
但是什麼呢,她已經不知道怎麼為自己辯解了,也不想辯解,隻是覺得很憤怒。
她的女兒沒有了。
小小的一團,隻到她腰,上次見她的時候,她怯生生地躲在扶桑後麵,然後才小心翼翼抱住她的腰,叫她母親。
她把她抱在懷裡,還沒來得及多抱幾次。
“她犯了殺孽,火燒雲崖,儘管她有逆轉之術,但靜物可以還原,生靈卻無法回轉,那些因她入輪回的生靈,因果會永久地糾纏在她身上,但她跳出六道,那因果已經有一部分轉給你了,你是春神,你出事,三界怎麼辦?”天帝的聲音威嚴中透著沉重。
“你沒有任性的資格,她是自願殞身的,前塵儘消,因果散去,於你於她,都是一件好事。”
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重錘敲在景春的耳膜。
她知道,她明白,她理解。
但她還是憤怒。
她耗儘了畢生的神力去控製每一株相關的草木,試圖看到女兒臨終前的一切,來尋找是否有轉圜的餘地。
可卻意外地看到,那些多嘴多舌的村民,特意挑選桑洛獨自出沒的時候散播謠言和恐慌。
那是桑洛情緒失控的根源。
她降下春神之怒的時候,一個懵懂無知孩子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隻是看到春神降世,跪在地上,怯生生地對著她行了祭拜之禮。
於是她心軟了。
她說,要他們供奉扶桑來換取春神之怒的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