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修便道:“開始吧,先是魚。”
裴池兩家的魚各自被端到了評委桌上去。
先是池家的,那蓋子一打開,赫然是一道豆腐魚。
那魚湯奶白,揭蓋後香飄四溢,勾得在場本就沒吃午飯的人頓時就餓了。
整條魚漂浮在品相完美的魚湯上,形態完整,配上白玉般的豆腐和碧色的蔥段,仿若遊魚在水中嬉戲。
顧修等人嘗了一口,點了點頭:“色香味俱全,湯汁濃厚,應該不止魚和豆腐本身的鮮味才對。”
“還有一股淡淡的海味,讓入口層次更分明。”
又咬了一口豆腐:“滑嫩爆汁,且沒有大部分廚子會犯的毛病,那便是豆腐外邊吸飽魚湯的純鮮,滋味絕美,內部卻隻餘豆香,稍顯寡淡,需得配一口魚湯食用方可。”
“但此道豆腐魚湯裡的豆腐,卻單吃也不妨礙,豆腐內爆出的魚鮮――你們將魚凍注入了?”
魚凍便是魚的膠原蛋白凝固後呈果凍狀,吃法多樣,切塊涼拌或者淋上熱米飯,甚至混入餡料裡,待加熱後融化成湯,便是灌湯包子餃子裡那湯頭由來了。
除此之外還有雞凍,豬皮凍等等,說白了隻要有豐富的膠原蛋白,充分熬煮,晾涼便可製成。
那池掌櫃笑道:“正是,那豆腐看著普通,但入湯之前卻以小刀掏空中間一個洞,塞入魚凍,再封口之,如此一來,便口口豆腐都是一盞滋味鮮絕的湯汁。”
顧修和兩位評委點頭:“著實不錯,令人驚豔。”
池掌櫃滿麵紅光,臉色越發得意:“不止如此,侯爺再細看這魚?”
“哦?”顧修一筷子夾下去,眉頭一挑:“竟也是全數去骨去刺,且保持了完整品相的整吃魚。”
眾人驚呼:“這不是當初裴廚用來招待聖上的那道菜嗎?”
“本以為那道菜隻有裴家人能製,外人最多仿其形,沒想到池家居然也――”
池掌櫃回頭,衝裴涼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不知道裴掌櫃看了這道菜,有何想法?”
裴涼笑了笑:“池掌櫃怕是隻眼氣我第一樓得眾多貴客抬愛,卻是連自己的對手都不了解一下。”
“此道豆腐整吃魚湯,我已有所改良,另那活解整魚的技藝,小女子`顏自誇一句,在我手中已更上一層樓。”
“所以池掌櫃為我想法,我的想法是,做得不錯,還請再接再厲。”
“你――”池掌櫃沒料到她如此張狂,大怒道:“區區小輩,竟敢口出狂言。”
裴涼卻道:“論年紀輩分,我是該尊稱您一聲叔伯,但廚子憑手藝吃飯,總不能在案板灶台前,都起油冒煙了,還分個長幼客套一番。”
眾人哄笑:“那是,若輩分小的掌廚,繞著一圈師父師叔師兄長輩告一番,怕是客人得吃焦炭了。”
池掌櫃臉色難看,還待說什麼,被他身後的老者攔了下來。
幾位評委便道:“裴廚打開你的菜吧。”
裴涼上前揭開蓋子,眼前之物讓眾人一驚。
“這,方才裴廚不是忙活半天嗎?怎的是條生魚?”
“莫不是另外兩道菜太過繁瑣,忘了這道不成?”
裴涼笑了笑:“大家稍安勿躁。”
說著接開旁邊一隻大碗,裡麵是一碗酸辣嗆鼻,聞著都過癮無比的酸菜湯頭。
隻見裴涼將那碗滾燙的湯緩緩澆在另一隻大口碗裡的生魚上――
現實魚鱗融化,接著那魚的魚皮開始卷縮,直接整塊從魚身脫落,飄到碗邊。
而失去了魚皮的掩蓋,眾人便將內力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條魚隨著滾湯的淋入,如花般綻開,魚肉並不算太細,根根乳白分明,細嫩彈滑,如麵條一般。
待整碗湯淋入,魚頭與魚身徹底分離,魚身已然化作一碗纖長嫩滑的魚麵,而魚頭魚魚皮魚尾混合,正好成為整晚麵條的點綴。
裴涼衝幾位評委道:“活絲魚麵,諸位請品嘗。”
這倒是便是一開始呈現的視覺效果,和這效果背後的刀工便讓人驚豔。
幾位評委在那酸辣油香又飄鮮至極的勾魂味道中,迫不及待的伸出了筷子。
周圍的客人看得流口水,若那道魚湯豆腐鮮味誘發食欲的話,那這道活絲魚麵便霸道的衝擊人的感官,讓人抓心撓肺了。
果然,三個品味一口下去便停不下來,甚至頗有些忘了自己在點評的處境。
連嗦了大半碗後,顧修方才憑借毅力停了下來。
先是擦了擦嘴,整理下儀態,才緩緩道:“極鮮,極嫩,極彈。”
“我以為這道菜重在刀工,魚麵口感該是差強人意。因為生魚絲澆入熱湯,便是再鮮嫩,也隻得一個嫩字。”
“麵吃的是勁道爽滑,口口滿足,欲罷不能,魚肉鮮則鮮,卻無法給人以勁道回味之感,沒想到是我錯了。”
接著問裴涼:“這可是與你從魚嘴中關入那漿物有關?”
裴涼點點頭:“正是。”
“果然,那漿物才是關鍵。”顧修道:“想必那漿物是以魚肉剁成泥,佐以調味,再加上澱粉攪打上勁,如此才有了麵條的勁道。”
“隻是我未料到,裴廚竟然能以魚嘴灌入,讓那麵漿均勻包裹魚絲,便得出這外醇內嫩的夾心麵條了。”
在場的人聽了倒吸一口涼氣――
“這如何做到?先不說那魚在外看來根本毫無玄機,魚嘴灌入是如何做到全身魚絲均勻沾抹?那還是魚麵漿自然流動之下。”
“可見裴廚下刀之時,早已精算好了魚絲間隙粗細延展方向,全麵配合魚麵漿流動。”
“當真是神乎其技啊。”
顧修又夾開魚頭,果然裡麵薄如蟬翼的肉片和火腿片均已燙熟,就著銷魂滋味的酸菜一口下去,爽滑香濃麻辣熏味的濃厚層次感洗漱迸發,讓人爽快得想大呼。
“這湯頭的炒製不難,酸菜佐以青花椒,嫩泡椒,以及泡薑切絲,炒出綠油,徹底逼出其精華酸爽,再摻入豬骨高湯熬製。”
“但你這湯,更多了一股魚鮮,以調和魚肉和高湯的味道,讓麵與湯之味流轉圓融和諧,並不斷層感,也是放了魚凍?”
裴涼點頭:“方才倒下湯頭,最先融化的那一層,便是魚凍。”
顧修恍然大悟:“我差點忘了這出,你是把魚凍做成了魚鱗狀,均勻平鋪,難怪揭開時魚仿若鮮活,潤澤流轉,原來是透明的魚凍增加了光澤。”
兩邊的第一道菜品鑒結束。
顧修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顯而易見,裴廚的活絲魚麵,比池家的整吃豆腐魚勝一籌。”
他都沒用略勝二字,因為在顧修看來,整吃豆腐魚雖然也算一道豔驚四座的精品,但顯然對魚的處理不夠精細。
否則對方不會選擇製成魚湯,魚經過略微炸製,破壞了表麵的完整性。
如若真的對刀工如此自信,便會選擇炫技般的清蒸,正如裴廚的火腿絲塞魚一樣。
況且確實不提刀工,裴廚的那道魚麵滋味也更好。
但另外兩位評委卻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我認為池家的整吃豆腐魚更好,更為保存魚鮮,對豆腐的處理也看出整道菜的麵麵俱到,我選擇池家。”
“我也是。”
顧修皺了皺眉:“若單論鮮,那我便懷疑你們會不會吃魚了。”
二人堅持己見:“裴廚的魚本就占了做法的便宜,酸菜魚麵的麻辣爽自然更衝擊味覺,但評比優劣卻得全方位細數。”
顧修最不能忍的就是有人質疑他的品位了,似笑非笑道:“全方位?先不說兩道菜展現出來的刀工,便都是整吃魚,池家算是勉強合格,而裴廚這邊遊刃有餘,已臻化境。”
“便是你們品嘗兩道菜,一道淺嘗輒止,另一道欲罷不能,我看不出你二人所謂的偏向在哪兒。”
兩人神色有些尷尬,顧修又道:“不然為何池家的魚湯,那魚肉你二人卻未動過?”
“因為精華已經全在湯裡了,魚肉變成了食之無味的雞肋,如此雞肋,便是在上麵展現再好刀工,又有何用?這便是沒有協調好一道菜的平衡了。”
但不管顧修怎麼說,兩個評委還是堅持己見,這也沒有辦法。
顧修臉色便不好看了,看一眼裴涼,倒是突然來了心情陶侃她兩句。
他道:“裴廚,這場麵是否似曾相識?”
裴涼訕笑一聲,這家夥的攻擊還真是無差彆的。
當初裴富貴買通評委在比試上作弊的事,如今來曆曆在目呢。
不過好在裴涼臉皮厚,聽完也不當回事。
但如此一來,事情就有意思了。
搞這般大的陣仗,這般精細的布局,那些藏在人群裡,適合引導口風的人從一開始評委選出來後,便沒再多嘴。
甚至裴涼表現始終勝一籌,得在場客人交口稱讚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再出手放,反倒是客觀的迎合,顯然不符合作弊的邏輯。
如果真的隻是想擂台賽打敗她,讓第一樓顏麵儘失的話,那麼造勢和作弊就應該是全方位的。
如此拙劣的作弊,看來對方是想把自己的注意力引到這上麵來。
裴涼心裡已有幾個猜測,麵上卻不露聲色。
在場客人雖然對這個結果有些不滿意,但也不到全麵質疑的地步,甚至兩位評委因在食客圈子裡名聲不錯,也有不少人認為,他們隻是主觀上覺得清淡製法更適合這個主題而已。
“既然第一道菜結論已出,那便上第二道菜吧。”
仍舊是池家人先上。
第二道菜主料是‘豬’,池家人呈上來的是一隻烤的通體完美的焦糖色,散發著陣陣濃香的烤乳豬。
池家那幫廚少年上前,切開豬皮,那豬皮一下刀,便能聽到脆響,可見烤得何等酥脆。
皮一切卡,肉汁流動,光有眼看就知道是外焦裡嫩,鮮嫩無比的口感。
各片了一碟端上評審台,三位評委先夾起豬皮,或蘸上白糖,或直接食用,放入口中。
牙齒咬下,豬皮的焦脆,裹挾一股蜂蜜的甜,以及它本身瞬間溢滿唇齒的香爆炸開來。
再佐以那鮮嫩多汁的豬肉,三位評委連連點頭――
“香而不膩,汁而不水,論滋味,便是城東XX記專做烤乳豬的家傳秘方,也不比那差了。”
“不止,此乳豬還有玄機,我分明從這豬肉中,吃出了羊肉的腥香。那股羊味略濃則喧賓奪主,略淡則隔靴搔癢,卻是恰到好處,讓這出肉多了一股銷魂開胃的滋味。”
池掌櫃笑道:“幾位老爺好眼力,這乳豬乃是先用家傳秘製的柱候醬塗抹醃製,在燙皮,抹上醋酒去腥後,在整隻羊肚裡煮過一夜後,放才取用的。”
“期間火候需得把控精準,必得羊肉全熟,香濃滋味儘數滲透,豬肉除皮外仍屬生鮮,方可烤製。”
“烤製之時除了刷入蜂蜜等醃料,還會以牛羊雞三種動物油脂所熬香油不斷塗抹,一使之受熱均勻,二則增添風味層次。”
三位評委點了點頭:“倒是用心至極。”
池掌櫃滿意退下,那二位評委趁池家的菜撤下之前,特地又吃了兩口,一副享受滋味的樣子。
顧修見狀,嘴角閃過一抹諷刺的笑。
接著是裴家的菜。
此時林廚推著一隻蓋了紅綢的移動桌子上來,眾人都被這陣仗驚住了。
紅綢一掀,好麼,池家烤乳豬,裴家直接烤了整頭全豬。
難怪說不適合在大堂處理,這倒也是。
裴涼對三位評委道:“請三位貴客移步,這道菜不適合小盤分裝,此中玄機,還請邊吃邊看。”
三人便從評委席下來,圍到桌旁。
這頭豬巨大,香味也霸道,方才說池家的乳豬汲取了羊之精華,又佐以牛油雞油,香味豐富。
此時這倒烤全豬才是,若是閉上眼睛,彆人根本不可能猜這是一道菜,有那鼻子靈敏的,已經聞出來了。
“仿佛各個部位略有不同?”
瞥了笑了笑:“正是。”
她拿起長刀叉,割開豬背表麵的豬皮。
這豬皮自然可是烤成完美的焦糖色,上麵略微起泡,隻是豬皮的話,其實成年豬確實比乳豬更好,渾厚香醇。
乳豬肉嫩,但皮卻太薄了。
裴涼道:“比起乳豬,我倒是一貫更喜歡成豬各個部位發育完全,風味分明的層次感。”
“所單純烤製,使其全部一個風味未免可惜,於是我想了一個方法,如何在一種烹製之法下,使得每個部位的豬肉,都形成它們最完美的風味和口感。”
“所幸不負期待。”
話音剛落,那豬皮被完全打開,周圍一陣驚呼。
那豬皮下的脊肉,竟然是片片分明,上麵發出滋滋的炙烤之色,仿佛剛剛從鐵板上取下來一般。
不僅如此,甚至上麵已經做好調味,讓人恍惚裴涼剛剛取下去的不是豬皮,而是一塊烤肉的鐵板。
三個評委迫不及待的夾了一片下來,發現底端還連著豬神,但並不費力,一夾便鬆。
眾人駭然:“這竟不是片好了再塞回去的?”
“看那豬皮完整就知道了。”
不待多想,評委們將那脊肉放入嘴裡,最是鮮嫩彈牙的口感,便是鐵鍋炒製,也得小心火候,滑熟便起鍋才能有的鮮嫩。
三人驚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按理說這麼大一頭豬肉,烤製少說得一兩個時辰,豬皮已然焦黃酥脆,一層外扒之隔的脊肉卻鮮嫩無比,並且非是烤製時肉汁掩蓋的鮮嫩,倒更像是炒製的。”
“你如何做到的?”
裴涼笑了笑:“三位稍安勿躁,之後自然會為大家一一解惑。”
“隻是這豬才吃剛剛第一個部位而已,驚訝還魏氏尚早。”
“比如這肋排,想必滋味妙不可言,何不先試試?”
眾人將信將疑,一盤切好的肋排已經端到麵前。
果然,這整條豬看起來縫合烤製,但肋排卻像是單獨炮製的。
毫無烤無骨排那種微乾柴的樣子,表麵焦色宜人,但卻充盈飽滿。
一口下去,蜂蜜和蒜香的風味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