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帶到,閽人叉手退下。幾乎是前後腳的工夫,已有仆役呈上清茶。
謝青章抿了一口,潤了潤唇。他聞著院中桂花香,也不知怎得,就憶起那位孟廚娘頭回來長公主府上時惦記桂花的“饞”樣。
他唇邊不自覺勾起,忽而又壓平。
百年桂樹……
孟廚娘尋親……
這幾日來,他派出去的人手陸陸續續回來。人人回稟,未曾查到那些裴姓官員府上有符合年歲的女子。
謝青章目光沉沉,擱下茶盞。
一般而言,他這樣細致地查上一遍,絕不會出錯。思來想去,便隻有一個緣由——“裴卿卿”這個名字不對。
不知是姓氏,還是名,其中至少有一個出了錯。
那這個裴姓,究竟是孟廚娘的阿娘隨意擇的,還是……隨了她外家的姓?
正在謝青章默默思索時,宅子主人之一從內院出來。
竟是葉柏。
眼下的葉柏比之在國子監時,瞧上去要沒什麼生氣。
半大一小郎君,一舉一動仿佛都要合乎禮節,穿著裝扮也是規規矩矩。就如同這位七歲孩童早早被套入了什麼模子裡,半分天真稚氣都無,丁點不似在孟桑麵前的機靈樣兒。
葉柏緩步走進,一絲不苟地叉手行禮:“學生見過謝司業。我家阿翁得知謝司業來了,請您入內相見。”
謝青章蹙了下眉,旋即麵色如常:“煩請葉小郎君引路。”
葉柏再行禮,緩聲道:“請。”
兩人往內院走時,周邊沒有雜役跟著。
謝青章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四周,目視前方,嘴唇微動:“葉小郎君歸家,吃著可還習慣?”
此言一出,方才還能維持端方的葉柏麵露菜色,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倘若他不曾嘗過桑桑的手藝,倒還能忍受家中庖屋呈上的吃食。可如今他的舌頭早就被桑桑養刁,每每在家用吃食,那真是……
寡淡如水,味同嚼蠟!
謝青章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又輕聲道:“還有九日,就回監中了。”
葉柏黯淡的圓眼立馬亮了,也學著謝青章目不斜視的模樣,偷偷摸摸“嗯”了一聲。
一大一小往內院而去,葉柏引著謝青章繞過內堂、於桂花樹下走過,一路行至正房。
葉柏叉手行禮:“阿翁與謝司業會麵,學生便先退下了。”
謝青章頷首,拾階而上,同時暗自疑惑。
葉相宿在故居之時,向來是住在東廂,而正屋與西廂從未打開過,屋門一直緊緊合著。
緣何今日,葉相忽然打開了正屋,甚至不顧身體抱恙,也要來這兒?
謝青章行至門前,斂去眼中疑惑,叉手行禮,正聲道:“修遠見過葉相。”
“進來吧。”一道沉穩的老叟聲音傳來,聽著有些微啞。
得了應允,謝青章挺直腰板,緩步踏入正屋。
屋內一切擺設並未落灰,仿佛一直有人在其中起居一般。隻是各色家當擺設,顯然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式。
謝青章沒有多看,尋到了一位披著衣衫的白發老叟。
老叟循聲側頭看來,哪怕是染了風寒,一雙丹鳳眼依舊銳利,好似能一眼看穿旁人的想法。他五官繃得很緊,額頭、眼角等處布著或深或淺的皺紋,散著濃濃的高位者氣息,讓人不敢直視。
正是當朝尚書左仆射,葉懷信。
葉懷信隻往謝青章這兒看了一眼,旋即又收回視線,繼續望著他的正前方,淡道:“就知道你今日會來,過來吧。”
聞言,謝青章平靜道:“未見您身子好轉,修遠難以心安。”
葉懷信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對此事不再多說什麼,隻定神瞧著正前方。
對方不開口,謝青章便也就規矩立於他後方,順著葉懷信的視線望去。
隻見正前方的牆上掛著一幅幅書畫,滿滿當當,幾乎占據了整麵白牆。
掛著的數張畫裡,或是繪著靈動女娃,或是展現秀麗山水,各有各的不同。而那些字,明顯是分彆出自兩人之手,一者筆勢溫和,一者筆鋒淩厲,但兩者暗藏的古樸之氣,卻是一脈相承。
看著那一幅幅的字,謝青章倏地擰眉。
怎麼覺著,他近日曾見過與之類似的筆跡?
“這是拙荊與小女的字畫,”葉懷信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口吻中涵蓋無數複雜情緒。
謝青章仍盯著那幾幅字在看,隻覺得自己好似抓到了什麼關鍵之處,卻還找不到一個可以撬動的口子。
而在他聽見葉懷信提及字畫的主人時,忽而一起曾聽過有關葉相夫人與葉家女郎的傳聞。
葉相夫人原為工部侍郎的獨女,嫁與當時高中進士的葉懷信後,兩人也算琴瑟和諧。沒多久,就生了一位嬌俏可愛的女郎。
後來,葉相夫人因難產而亡,而葉女郎自十多年前就沒了音信,不曉得是遠嫁外地,還是香消玉殞。總而言之,朝廷上下因顧及葉相,不大敢對其家事多置喙。
而謝青章當年也不過一二歲的孩童,所知曉的這些,還是長大後,無意間從一些隻言片語中聽來的。
且慢。
謝青章目光一凝,眉頭越擰越緊,視線陡然定在其中一幅字畫的落款上。
那處寫了一個極為張揚的“卿”字。
刹那間,謝青章腦海中的迷霧消散得無影無蹤,靈台一片清明,雙眼微微睜大,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一樁事。
如若他沒記錯,葉相夫人應是姓……
“裴”。
裴卿卿?葉卿卿。
而麵前這些字跡……他曾在薑記食肆牆上的一排木牌子見過,亦於上一回用暖鍋時附帶的紙單上看到類似字跡。
孟女郎的字跡,是與葉相夫人、葉女郎如出一轍的古拙大氣。隻是比之後兩者,她的筆鋒中靈動秀麗更為引人注目。
換言之,她要尋的阿翁,恐怕就是麵前的葉相!
知道此事極為要緊,謝青章不敢貿然作為。
他微微眯眼,悄悄呼出一口鬱氣,再強行壓下心中震驚、驚訝等各種複雜情緒,定了定神。
謝青章半垂下眼簾,穩住聲線,溫聲道:“修遠心中有一疑惑,著實難解,但又恐冒犯了您……”
葉懷信瞥了一眼過來,淡聲道:“是想問我那女兒身在何方?”
他的目光,如同最鋒利的刀刃,伴有沉甸甸的壓迫感:“修遠,你往日並不愛探聽旁人私事,緣何今日變了性子?”
聞言,謝青章立即叉手:“修遠知錯。”
葉懷信目光沉沉,誰也瞧不出他究竟在想什麼。他盯著謝青章看了片刻,隨後才轉過頭去。
“她與我斷了關係,托人改成拙荊的姓氏,離開長安後再無音訊傳來。”
“路是她選的,生死便與我無關。”
葉懷信說這兩句話時,口吻極為生硬,其中暗藏的冷意堪比冬日寒冰,堅定又決絕。
因著偶然尋到了要找的人,即便沉穩如謝青章,胸膛亦忍不住升騰出的一腔熱意。然而這種激動與興奮,瞬間被葉懷信用一桶摻著冰渣子的涼水澆醒。
謝青章陡然冷靜下來,抿了抿唇,沒有多言。
從這話聽來,葉相公對於葉女郎的態度不明。如若他眼下就把孟女郎尋阿翁一事全盤托出,隻怕之後所發生的事會超出所有人的掌控。
他沒有這個權利,來替孟女郎做任何決定。
想通其中關竅,謝青章再沒有做出任何貿然舉動,陪著葉懷信又無聲站了一會兒。他掐著時辰,等到一炷香工夫到了,就規規矩矩地勸葉懷信回東廂房休息。
他的耐心和克製力好到超出常人,甚至勸動葉懷信回東廂房後,還神色如常地陪著對方清談了一會兒朝事,最後見葉懷信露出疲憊之色,方才順理成章地告辭。
離開東廂房時,謝青章回首看了一眼暮氣沉沉的屋內,眼底閃過複雜情緒,隨後邁著不快不慢的步伐離開。
直等到杜昉牽來兩人的馬,且葉宅的大門緊緊合上,謝青章這才長舒一口氣,利落地翻身上馬。
“去務本坊。”
杜昉訝異,趕忙跟上,同時不忘問一句:“阿郎,咱們回國子監作甚?不應是出城去接殿下?”
謝青章緊抓著韁繩,對這些疑問置若罔聞,隻反問:“你可知孟廚娘家住何處?”
“孟廚娘?”杜昉愣神,下意識點頭,“知道啊,九月初一就是我送她回去的。她家來著國子監後門不遠,幾步路的工夫……哎!”
“阿郎!等等我!”
“閉嘴!跟上來指路!”謝青章冷淡的嗓音中難得添了些急促。
看著已經騎馬衝出去的謝青章,杜昉連忙一夾馬腹跟上,仍舊是一頭霧水。
兩人一路趕至孟桑屋舍前,卻見大門緊閉,拍門許久也不見裡頭應聲。
隔壁鄰居聽見聲,開門走出來:“孟小娘子今個兒一大早就出去啦,說是晚間才回來。”
聞言,謝青章與杜昉對視一眼。
杜昉雖不曉得自家阿郎找孟廚娘有何事,但見阿郎這副模樣,想來必然不是什麼小事。
他訥訥問:“阿郎,那咱們怎麼辦?”
謝青章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無聲歎了口氣,翻身上馬。
“走吧,先去淨光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