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了張口,眼中隱隱泛起水光,躊躇再三,最終歎氣,低聲道:“真的與師父無關。徒弟就是……就是遇著一些麻煩,在想著怎麼解決,您再給我些時日。”
孟桑自然不會逼她,溫聲勸了幾句,讓阿蘭先回齋舍去。
看著阿蘭走出小門,孟桑等了幾瞬,方才將柱子招過來,語氣極為嚴肅:“阿蘭一向沉穩,便是遇上什麼事,也不該如此模樣。”
“我這些日子太忙,未能分出心神來看顧你們。柱子,你且實話與我說,阿蘭何時變成這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柱子聽了此問,猶豫許久,吞吞吐吐道:“師父,其實蹴鞠賽那會兒,阿蘭放完旬假從家中回來,就總是出神想著事情。”
孟桑一怔,伸出雙手,飛快算起日子。
蹴鞠賽、阿蘭放旬假……
孟桑十指僵住,又向柱子確認了一遍日期,隨後將手搭在灶台上,指尖不斷敲擊灶麵。
也就是說,阿蘭的不對勁,是從九月二十六日開始的。而她頭一回與阿蘭提起來百味食肆的事,是十月三日立冬那一天。
換言之,阿蘭的不對勁可能並非源自孟桑的相邀,而是來自……
孟桑俏臉繃緊,沉聲問:“柱子,你可曉得阿蘭家中情形?”
柱子抬起頭,看著牆頂,回憶了許久之後,方才苦著臉道:“師父,阿蘭幾乎不怎麼提起她家中的事,所以徒弟所知也不多。”
“隻知她家中一共四口人,除了阿蘭外,應當還有她阿娘、阿兄和嫂子。阿蘭有一回倒是說起過她阿耶,聽著性子極好,隻可惜早早就去了。”
“至於其他的,徒弟也不曉得了。”
就著這麼些個線索,孟桑左思右想,也沒想出會有什麼事讓阿蘭這般為難。
莫非是阿蘭年歲快到二十,算著也過了本朝小娘子成婚的最好年華,所以她家中在催她嫁人?
孟桑無奈地歎氣,交代柱子多留意一些阿蘭,若有什麼旁的異樣,儘管來尋她。
聞言,柱子用力點頭:“師父您放心,我會再問一問她的。”
孟桑頷首,攜柱子離開後廚,將食堂的門鎖好,隨後帶著他和葉柏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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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當眾位監生再度來到食堂所在小院時,剛一進院子,就瞧見了院中擺著的告示牌。
田肅大步走近,湊上前細看張貼的告示。
這一看,他當即笑了。
“嗐,孟師傅真是的!昨日她隻說朝食會上新,可從沒說過還有新飲子和新小食啊!”
隻見告示正中央,貼著兩張紙。紙上畫著兩種不同的吃食模樣,空白處還列出了吃食名字、售價、分量……隻要掃上一眼,就能對新吃食有了大致把握。
有監生念出名字:“珍珠奶茶,五香瓜子?”
“瓜子此物,倒是聽著不陌生。先前我阿娘入宮赴宴,得過皇太後娘娘賜下的吃食,裡頭就有瓜子!”
那人不解:“可珍珠奶茶是個什麼飲子?茶湯裡添了牛乳或羊乳一起煮,再加珍珠?”
“珍珠哪裡能入口?許隻是一種形似珍珠的吃食罷了。”
眾人心中惦記著胡辣湯,隻在告示牌處停了一會兒,就直奔食堂大門。
進了食堂,孟桑依舊在老位置迎接他們,笑道:“今日食堂朝食為餌塊,百味食肆的朝食為兩種煎餅和胡辣湯。”
田肅毫不猶豫地衝向左邊,利索地買了一個加滿小料的雜糧煎餅、一碗胡辣湯,隨後又馬不停蹄地到右邊排隊領餌塊。
他排隊時也不閒著,先咬一口右手抓著的雜糧煎餅,咀嚼一番後咽下,隨後抬起左手端著陶碗,嘴唇湊上去,胡亂吹了兩口氣後,悶下一口胡辣湯。
黏稠的湯汁一入口,隨之而來的辛辣香味就開始在唇齒間攻城略地。田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整個人都為之一振,腦海中殘餘的困倦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細細品嘗其中配菜的滋味。牛肉被切成粒狀,嚼著帶勁兒;豆皮細長細長的,吃著會有香醇的豆腐香;麵筋又軟又彈,吸了一定的湯汁,那滋味甭提多美妙……
初冬的日子裡,如此一碗胡辣湯,喝得田肅額角泌出薄汗。他隻覺得胃裡頭暖暖的,身上各處再也感受不到寒意。
這廝一口煎餅一口胡辣湯,吃得不亦樂乎,全然沒注意到周遭監生滿是怨念的目光。
田台元你過分了,我們可都是餓著肚子排隊呢!
站在田肅前麵的圓臉監生深深歎了口氣,轉過身,露出假笑:“田監生,你看上去很餓的樣子,要不你與我換一換吧?你先領朝食。”
田肅一愣:“啊?可是……”
沒等田肅說完,圓臉監生直接往旁邊跨了一步,不容分說地將田肅往前推了一個身位。同時,他還與站在田肅身後的監生對視一眼。
後頭的監生了然,露出一個“我都懂”的苦笑,招呼圓臉監生快站回隊伍裡。
圓臉監生此舉一出,前頭眾人頓時反應過來,紛紛“熱情”地讓出位置。
“哎呀,田監生!我也不是很餓,還是你先領朝食!”
“田監生你也跟我換一下吧?放心,我真的一點也不餓。”
他們的想法空前一致——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趕緊讓這個憨人領了朝食走人,省得留在這兒饞他們!
就這樣,田肅滿臉茫然地被眾人一路推到最前麵。他根本顧不上煎餅和胡辣湯,連與諸位監生道謝的話都來不及說完,就得應付文廚子的詢問。
一領到熱乎的餌塊,田肅就被後頭監生無情地推出長隊。
這時,許平正往此處走來,自然瞧見了這幅詭異的場景。
聰敏如許狐狸,一瞬間就看明白了其中緣由,抽了抽嘴角。
被監生們推出隊伍後,田肅剛剛回過神,就與迎麵而來的許平遇上。
田肅眼睛一亮,湊上前去,發自肺腑地感歎:“許監生,你們四門學的監生真是太心善了!”
“你不曉得,方才他們覺得我很餓,竟然所有人都願意讓我先領朝食,半分沒顧及他們自個兒。”
田肅反省起自己來:“唉!如今一看,當初我真是做了太多錯事,對不住你們啊……”
許平掀開眼皮子,瞟了他一眼,淡然道:“無妨,都過去了。”
“田監生,我先去領朝食了,你慢用。”
瞅著許平果斷離開的背影,田肅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許狐狸先前不是都喊他“台元兄”的嘛,怎麼突然就變成“田監生”了?
他們這都有救命之恩了,沒必要這般生疏啊……
田肅惆悵地歎氣,就近尋了一張空著的桌案,坐下之後,認真吃起餌塊。
外層的餌塊挺厚實,摸著軟軟的,泛著清甜的米香。經過了炭烤的餌塊,嘗起來外焦裡糯,而內裡刷的一層鹹甜口特製醬料,為其增添更為豐富的口感。
咬一口下去,餌塊的軟糯、油條的酥脆、醃菜的鹹香……種種滋味混在一處,讓人胃口大開。
配著半碗胡辣湯,田肅哼哧哼哧吃完餌塊,又把剩下的雜糧煎餅吞了,最後才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
“好吃!”
吃飽喝足的田肅摸著肚子,起身去歸還空碗、扔油紙包。
甫一抬頭,他就瞧見了剛才第一個與他換位置的圓臉監生。對方抓著剛做好的餌塊,還沒來得及尋桌案,站在原地埋頭猛吃,顯然已經餓到極致。
見狀,濃濃的愧疚從田肅心頭流淌而過。
四門學、律學等四學的監生,怎能如此心善!
哪怕餓著他們自己,也不願看見他田台元餓到!
多麼感人的同窗情啊!
他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圓臉監生,環顧四周,掃到淡定排在長隊裡許平,暗暗做了個決定。
田肅還了手頭的空碗,直直奔到孟桑跟前,開門見山地問:“孟師傅,珍珠奶茶和五香瓜子可以預訂多份嗎?”
孟桑一愣,挑眉:“倒是可以的,不知田監生想要訂多少?”
她暗自尋思,哪怕這位田監生飯量再大、跟班再多,那頂多也就訂個二十份?
沒成想,對方劈頭蓋臉來了一句。
“我要五百份!”
孟桑微微睜大雙眼,難得傻眼了,好想反問一句。
田監生,莫非您就是傳說中的散財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