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內,監生們或是領著朝食,或是坐下開吃,全然一副熱熱鬨鬨、人聲鼎沸的場景。
小門後頭的場景卻與大堂完全不一樣,很是安靜,除了孟桑與葉柏之外,再沒有旁人。
這兩人大眼瞪小眼,誰都沒貿然開口。前者有點愣神,眼中浮現出些許訝然。而後者一張俊俏小臉蛋上,那情緒可就複雜多了。
既有他對自己的懊惱,對自家阿耶所言的深深讚同,也有對謝青章陡然生出的“敵視”。其中更多的,還是因“孟桑是自己阿姐”一事而湧出的無限驚喜。
聽到小郎君擲地有聲的一句“配不上”,孟桑起初愣了一下,隨後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惹得小郎君有些不滿。
葉柏神色認真,信誓旦旦道:“桑桑,我不是在說笑。細細想來,謝司業身上尚且有著許多欠缺之處,還稱不上是良配。”
“若咱們隻是沒有親緣的好友,那我自然不好多說什麼。可如今咱們實則是親人,情形就不一樣了。”
小郎君驕矜地微微抬起下巴,哼道:“我葉柏的阿姐,哪裡是什麼凡夫俗子能配得上的?便是天上的神仙來了,那也得要好好挑一挑。”
“婚嫁之事,咱們一定不能將就。若是挑不著合心意的,我願意養著阿姐一輩子。”
孟桑心中生出暖意,笑吟吟地摸摸小郎君的腦袋:“好啦,我曉得阿柏的意思。”
這回被摸頭,葉柏連欲拒還迎的想法都沒有了。他的唇角高高翹起,麵上儘是欣喜。
嘿嘿,阿姐摸我的頭哎!
若不是他還顧及在外的儀態,隻怕方才會直接順從本心,用頭頂去蹭一蹭孟桑暖和的手掌心。
不過,葉柏心裡惦記著謝青章的事,並沒有放任自己沉溺在有阿姐疼的歡喜之中。
小郎君輕咳一聲,又朝著孟桑湊近一些,壓低聲音問:“如今你也曉得了謝司業的心意,打算怎麼辦?”
他睜大雙眼盯著孟桑,無比緊張地問:“桑桑你不會真的要與謝司業在一起吧?”
聽了這般直白的一問,孟桑頓了下,隨後莞爾一笑:“暫且不會,我還沒想好。”
聞言,葉柏先是心下一安,旋即就聽出其中的漏洞,皺起小眉毛:“桑桑,你多說了一個‘暫且’。豈不是代表了,你現下對謝司業也存了些……”
葉柏說不下去了,絕望得像是天都要塌下來了,忍不住憤憤道:“謝司業真是煩人,乾嘛與我搶阿姐啊!”
他一提起謝青章,就是一副鼻子不是眼睛的彆扭模樣,顯然極其不待見對方。
看著小表弟的臉上寫滿了傷心,孟桑卻莫名想笑。不過她到底有幾分眼力見,曉得此時不能火上澆油,所以用儘全力憋笑。
好在葉柏還記得自己待會兒要去講堂,留給他們說話的工夫不多了。故而他鬱悶了一會兒,就悶悶不樂地將謝青章拋到腦後,然後問起旁的事來。
“那你為何一開始不相認呢?”葉柏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麵上既有忐忑,也有隱約的了然,“是因為阿翁與姑姑不合?”
既然眼下已經說出身世,孟桑也不欲再瞞著他。
顧及到葉柏年紀還小,她沒有將那些沉重複雜的往事全盤托出,免得小表弟被上代人與上上代人的恩怨所拉扯,隻挑一些要緊的地方說了,然後又點了一下自己是如何與昭寧長公主和葉簡相認了。
不說還好,一說起葉簡認出她的事,葉柏的嘴巴微微張大,隨後十分惱怒地哼了一聲,咬牙切齒道:“他居然在蹴鞠賽那日就認出了你,卻一直瞞著我!阿耶真是……真是太過分了!”
說罷,他不禁回想起先前父子倆的對話,忍不住小聲嘟囔:“怪不得阿耶那般緊張,一直想從我口中套話,又反複囑咐我多提防靠近桑桑的適齡郎君,原來是因著這個緣故。”
阿耶真狡詐!
就在葉柏嘟囔時,阿蘭跑到小門處喚孟桑的名字,說是前頭有事要尋她。
孟桑的注意力被阿蘭吸引走大半,加之葉柏後半段話的聲音放得很輕,因而她沒聽清葉柏之後說了些什麼。
她先衝著阿蘭點頭,說了一句“我隨後就來”,又目送阿蘭的身影消失在小門處,然後才笑吟吟地望向葉柏。
“對不住,剛剛被阿蘭打了個岔,光聽見你抱怨葉侍郎,但未曾聽清你後頭說了什麼。要不阿柏再說一遍?這回我保證認認真真聽你說完。”
葉柏得知她沒聽清嘟囔,心中一喜,飛快搖頭:“不是什麼要緊的話,不聽也罷!”
幸好阿姐沒聽清,否則他就沒法明裡暗裡提防那些登徒子了!
孟桑見他不想說,便沒將此事放在心上,柔聲道:“阿蘭有事尋我,而你也該回講堂了。走吧,一起出去?”
“嗯。”葉柏乖乖點頭。
孟桑眉眼彎彎,撐著膝蓋的雙手用力,站直身子,帶著葉柏往小門處走。
偷瞄著身側的孟桑,葉柏也不知為何,忽然生出許多不確定來。那些因一時興奮而壓下的複雜情緒陡然反撲,讓他感覺邁出去的每一步都輕飄飄的。
明明已經聽對方說了往事,也想通了阿耶的異樣舉止是為了什麼,但他還是忍不住質疑起方才所發生的一切,隻覺得都是自己做的一場美夢。
桑桑依舊是桑桑,不是他的阿姐。
剛走了沒兩步,孟桑忽而感覺自己袖口被拽住,卻沒有聽見葉柏開口說些什麼。
她心中不解,但還是耐心地停下腳步,挑眉作詢問狀。
葉柏緊張地咽了咽津液,有些害羞和扭捏地抿了下嘴唇,低聲反複確認:“桑桑,以後我真的有阿姐了,是嗎?”
“這些都是真的,不是一場美夢,對不對?”
孟桑莞爾,再度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頂。
“都是真的,阿弟。”
聽到這一句,葉柏忐忑的一顆心緩緩落下,上揚的嘴角怎麼都壓不下去。
桑桑在喚我阿弟哎!
這些都是真的,他以後真的有阿姐了。
葉柏呼出一口氣,暗戳戳下定決心——除了要防備包括謝司業在內的登徒子們,他還要更加努力地讀書,日後做阿姐最大的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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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接下來一整日,葉柏都有些過於激動。
國子監中,早課是六學打亂一起上的,而晚課是各學學子一道上。而中間的幾堂課,采用的是走班製,監生們會去到不同的講堂,分彆學習不同的儒家經典。
葉柏本不是愛出風頭的性子,往日都是安安靜靜聽博士或助教講課,從不會主動站出來表現自己。
而今日的葉柏,就跟打了雞血一般,無論在哪一堂課上,都會十分積極主動地回答諸位博士提出的問題。
一眾監生們是看得瞠目結舌,隻覺得葉監生的軀殼內仿佛換了一個人,越看對方越覺得陌生。
原本,他們在驚訝之餘,還在慶幸有葉柏主動站出來分擔壓力。畢竟,有葉柏在前頭頂著,他們不必時時提心吊膽,生怕自己被博士或助教點名。
然而這些監生還沒高興多久,就完全笑不出來了。
蓋因有葉柏珠玉在前,那些博士和助教看他們的眼神就越發凶狠,越發恨鐵不成鋼。
每當博士們麵色和藹地誇讚完葉柏,讓其坐下之後,就立馬變了一副神色,開始磨刀霍霍向其他監生,所問的問題一個比一個難,且點評之語一句比一句犀利。
一整日下來,所有和葉柏上過同一堂課的監生們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下了晚課後,他們走向食堂的樣子再不似往常那般精神奕奕,瞧著十分蕭索,仿佛對萬事萬物都沒了牽掛。
而葉柏與他們形成了鮮明對比,步伐輕快地走向食堂,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孟桑。
到食堂時,孟桑正在與監生們說著話。雖然隔著遠,但依稀能聽見她提到了“夜宵”二字。
葉柏抓著小書袋,靈活地從數位監生之間的縫隙裡鑽過去,沒幾下就來到了孟桑跟前。
他顧及周遭還有旁人在,所以隻一本正經地喚了一聲“孟小娘子”。
瞧見小表弟過來,孟桑微笑著與其餘監生打了聲招呼,隨後領了葉柏往小門走。
這些監生們一哄而散,其中不少人都暗暗朝葉柏投去豔羨的目光,恨不得以身代之。
唉,他們也好想每天都吃到孟師傅親手做的吃食……恨自己不是天生可愛的孩童,賺不來孟師傅的青睞!
這些監生暗地裡的所思所想,孟桑二人是不得而知了。
孟桑先帶著葉柏去到後廚,用早就備下的溫水洗手,隨後放心地讓葉柏獨自去老位置坐下,自個兒留下來籌備他倆和謝青章的暮食。
葉柏應了一聲,自己往小門處走,一路上還會乖乖地回應後廚眾人的問好。
原本因著小郎君的出身和年歲,食堂和百味食肆的人都有些懼怕他,不敢輕易與之說話。可隨著葉柏每日都會被孟桑單獨帶來洗手、漱口,且從未表現出高官子弟的陋習,久而久之,後廚一眾人就不怎麼怕他了。
因著小郎君長得太好看、性子太乖巧,在混了個臉熟之後,後廚眾人還會主動笑嗬嗬地與之問好。後來,他們見葉柏每回都認真回應,膽子就越發大了些,有時還會多說幾句。
對於他們的熱情相待,葉柏表麵淡然,實則總覺得有些招架不住。好不容易突破重重包圍,來到桌案前坐下後,葉柏長長舒了一口氣。
可惜,他這氣還沒吐完,就在餘光中掃見了迤迤然往此處而來的謝青章,頓時一哽。
今日是朝參日,謝青章穿著一身緋衣官袍。模樣清俊的年輕郎君穿緋衣,本就會顯露出幾分春色,而今此人有了心上人,眉眼間自帶三分柔色,便被這衣服襯得愈發儀表堂堂。
自從知曉孟桑是他表姐之後,葉柏是怎麼看謝青章都覺得不順眼。
於理,他現下也依然認可對方的才學人品,欽佩謝青章科舉取士的舉動,仍然會覺得謝青章是年輕一輩的翹楚,當為眾人之典範。
但是於情……
葉柏麵無表情地看著謝青章在自己右邊落座,叉起手,語調沒有絲毫起伏地喚了一聲:“謝司業。”
哼!惦記他阿姐的登徒子!
真是太讓人討厭了!
謝青章又不蠢,自然能察覺小郎君對自己的那股子冷淡與排斥。頓時,謝青章眼底閃過一絲茫然,全然不知自己是何時惹了葉小郎君不快。